“我的命数向来古怪,只要我不想死,一般都不会死。”
这话说得毫无道理,不过贺华黎却丝毫生不起轻视的感觉:“周道长,陵阳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是否真的心有明曦?”
“你指的是西梁来犯?”周游指指外面的火光,贺华黎却摇摇头:“恐怕没这般简单,在咱家看来,应当是十方霍乱尽出,天下不再天下!”
贺华黎说完此话,整个人愈发苍老几分,周游倒是微微凝眉,随即拍手称快,对老太监表露出不吝赞许之情:“难得这宫中还有贺公公此般明白事理者,我本以为俗世之人尽皆荒唐,没想到还有洞悉尘世的醒着的人。”
“你既知晓又这般高枕无忧,难不成说这仙宫里的火当真烧不起来?”他问他。
“烧不起来。”周游笑着回答的很笃定,这倒让老太监微微精神了一些。
“你可是看出了什么破解之法?”贺华黎出言请教,但周游并不打算回答。
“道门学问贺公公还是少问为好,倒是方才我所言那些话,贺公公要好生斟酌一二,若是真想让那孩子和百里太后于乱世中活命,最好告诉我她们现今藏匿何处,我虽无通天彻地之能事,但略施手段托人照料一二还是可行的。”
贺华黎见周游又提到此事,板住脸孔不去应和他,周游的眼神慵懒而又真诚,但老太监却对其提不起半分好感:“道长,你无儿无女,无牵无挂,不用赡养家眷,怎会懂得孤儿寡母的心思?”
“那是你不懂我,不是不用,而是不能。”
此言说罢,周游的眼底少见多了一抹黯光。
贺华黎:“索性大火封山,道长可以跟咱家说说。”
周游仰起脸来,露出白牙发笑:“我不是一开始就生在山上的,我小的时候也在凡人家里,红楼高宅,不过后来家道衰落,我的记忆不多,我被赶出宅子,泡在酒缸里被丢出了城,后来被云游四方的师父捡到,带上了不周灵山道,自此便在灵山这般住下了。”
“说是无牵无挂,实则是不能牵挂,家族鼎盛而衰,虽道长年幼未知,但说到底这苦命出身的根算是种下了,咱家在未净身之前也是苦出身,由此说来倒是和道长有几许默契。”
周游闻言又看了一眼贺华黎的裤裆:“不敢当,不敢当。”
贺华黎:“自道长你初入宫闱,咱家便瞧看出你并非凡俗,你和邺王相交,咱家也心里敞亮知晓,倒是你这喝酒吃肉的荤劲,着实是让咱家捉摸不透。”
周游:“我生来不苦,但却想要平安喜乐,我不喜欢清心寡欲,所以下山来到红尘大世,除了要找寻我的师父,还想摆脱这既定的宿命,娶妻生子,喝酒吃肉,重新回到我想要的生活,这才是我要选择的路。”
他说完微微一顿,看向贺华黎道:“说到这里,在下还有一事想问贺公公,我的猫哪?”贺华黎指指上方:“就在这春华槛里,往日咱家会派人来照料几许,这会儿就在这戏台后厢房。”
周游微微一笑:“看来贺公公对此地用情至深。”贺华黎老脸一红,神色显得不大自然,“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问完这件事,我就不叨扰你了。”
“道长但说无妨。”老太监的眼神里有些深邃的光。
“紫宸国公的真正死因!”周游也不客气,直接问出此话,贺华黎似乎也早有预料,并没有想象中的表情变化:“如今已到这般田地,你还纠结这些有何意义?”
“我还是那句话,这世道爱怎样便怎样,我只关心我想知道的真相,我去了长乐仙宫,然后发现了一件事情。”
贺华黎:“讲来。”
周游:“仙宫里桌上的香炉,里面放的不是檀香,应该是麝香和砒石,砒石往日里装入砂罐内,用泥将口封严,置炉火中煅红,取出放凉,放入绿豆同煮,研细粉用,是为剧毒。”
“紫宸国公生前已是病入膏肓,无法行动下地,因此身边时常有人照料,这也完全合理,而凶手便是利用这一切的情理之中,悄无声息的杀害了紫宸国公,而所谓的凶器,便是这一面古镜、一枝寒杏和一樽香炉!”
“香炉中还添加过火硝,硫磺,樟脑和松脂,皆是易燃之物。阳光入镜升温炉火,枝芽伸进香炉,外面已是冬日,暖阁里四季如春,寒枝受暖随即凝结成露,露水顺着枝头流入炉内,表面上诗意盎然,久而久之便会熄灭炉火,毒烟肆虐而出,无法下床的紫宸国公只能坐以待毙!”
贺华黎全盘听完,面目无悲无喜:“推理倒是精巧,道长还想说什么?”
周游:“紫宸国公生前肯定是见到了凶手,经过我的分析,一开始认为是邺王,但后来发觉紫宸国公的尸体被人移动过,我将尸体复位,最终推断出了凶手的准确身高,应当是五尺七寸!”
“那岂不是孩童?”老太监阴翳笑笑。
“我一开始也这么想,但后来我觉得不是这样。”说完话,周游缓缓站起身子,伸个懒腰后也将贺华黎搀扶了起来。
贺华黎神色微恼:“周道长,你这是何意,咱家虽不魁伟,但最起码也是有六尺余的身高!”周游闻言忽然朗声大笑起来:“贺公公,你忘本了啊!”
贺华黎再次面目阴翳起来:“你说此话何意?”
“请你不要忘记,谋害紫宸国公时候的你还是一个手无实权的奴隶,而现在的你却是手握禁军兵权的贺总管!”
道士弯下腰肢,模仿贺华黎的卑贱模样:“我初见你是在三千琉璃大道尽头,那时候的你刚刚握权,紫宸国公还没有驾崩,你不敢肆意妄为,神色也举止乎礼,别人可能瞧看不出来,但这红尘大世里的任何事情都逃不过我这双眸子,你和当日相比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学着弯腰低头了!”
此话说完,贺华黎颓然倾倒,再一次歪斜在了戏台上。
“所以说,我一说出五尺七寸,你便已经词穷莫辩,你毒害紫宸国公,为的应该也是百里太后,这中间有什么恩恩怨怨我现在还没有彻底知悉,因此这个案子虽然明了,但诸多细节我还会继续纠察下去。”
道士说完直起身子,笑的舒服且自然。
“不过你也不用太过紧张,我只是一介游方道士,我只在乎真相明了,不去管你们那些家国情仇,现在此间事了,我要带着我的猫走了。”
周游说完,轻声长啸绕梁三周,走到戏台后方厢房寻找,不多时肩趴一只白猫缓缓踱步而出,白猫正是归去来兮,神态安详依旧在呼呼大睡:“看来宫里的伙食不错,又胖了好几圈。”
道士说罢便走,谁知贺华黎已是老泪纵横,周游头也不回,走到门口和李眠碰面,忽然听到老太监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周道长,你若真有手段,就救救明日的大戎!”
李眠听闻此话,一股热血汹涌澎湃,也目光灼灼的看向周游。
周游不以为意,将白猫抱在怀中,将身上的毡子裹得又严实了几分,一头扎出了春华槛的大门槛。
李眠:“道长......”
周游来到宫道上,不知在和谁说话的径自喃喃:“明明是一场大火,却烧的人心寒。”
他离开了春华槛,走到门口时李眠从后方跟了上来,他忽然拍拍李觉的身子。
“笔墨伺候。”
李眠不明何意,周游回望春华槛,幽幽叹息一口,随即又紧了紧身上的毡子,墨绿道袍好似游魂,李眠随后跟上,瞧着他又端详了几眼:“道长,这衣服果真不大称你。”
“司马种道的皮囊,只会埋没我的风骨。”周游点点头。
“多了七分邪魅,少了三分正气。”李眠撇撇嘴。
“这话我爱听,司马老道倚老卖老,衣服自然也不正经,不过这正气说法倒是有待考究,我自诩不是顽劣之辈,但也绝非从善之流,毕竟如今这无理世道,人善者可欺之,人恶者欺人之。”
道士看看四周院墙外的火光与烟尘,轻轻咳嗽了几声。
“照此说来,亦正亦邪方为上策,不过遇此乱世浮生,不去恃强凌弱,亦不去委曲求全,做人属实难上加难。”李眠心生感慨,周游亦是满眼欣慰:“将军总算是没有白白跟我,至于你心中迷惑,你得学着我这般的活法。”
“怎么活?”李眠饶有兴致。
道士盈盈浅笑,但眼皮依旧是半睁:“像大人一样生存,像孩子一样生活。”
二人说话间已然不知走向何处,四周都是高大宫墙,天上撒着鹅毛大雪,整座仙宫的火也烧的旺盛炽热。
李眠提醒道:“道长,你方才是不是要写诗?”周游点头:“想送给贺公公,但又感觉不大妥帖,物是人已非,昔人已不在。”
这番话李眠肯定是不解其意的:“我们现在去哪里,何时去寻太子凉?”周游:“不急,先解决眼前火势,保住太子凉的祖宗基业,你先想办法找到公羊真君,我们再说其它废话。”
这可把李眠为难了:“四下火海遍布,怎么找寻其人?”周游:“这就不劳烦将军挂心了,他背着我的卷轴,便逃不过我的掌控。”
周游抿嘴微笑,随即摸摸胸口,抖手取出一轮罗盘。
而此时春华槛里,贺华黎自己静静坐了好久,直到天光熹微,大雁朝南飞走,方才幽幽醒转过来,身侧传来声响,细细观之竟然是一位黄门小太监:“贺公公,您腰上有旧疾,这般冷榻歇息如何使得!”
贺华黎瞥他一眼:“你跟咱家多少年了?”
小太监:“我刚入宫闱不久,公公您当初在乾元殿前接驾邺王殿下,小的便是那时候入的宫廷,后来先王移驾了长乐宫,小的也便和公公见得少了。”贺华黎微微颔首:“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除你之外其他人哪?”
“四下火起,尽皆亡命天涯。”小太监说的战战兢兢,贺华黎抚弄额前白发:“那你为何不逃?”
小太监:“本来是想要逃的,自和公公分别后,小的便奉命打理春华槛,本来就是废弃之所,无甚大事倒也乐得清闲,不过小的心有不甘!”
他微微抿了抿嘴,表情也微微暗沉下来。
“小的也想在这宫里头混出一点名堂,因此贺公公您往日里来得几次小的也都知晓,每每用心侍奉,为的便是能蒙公公垂青,给小的安排些金贵主子,别再做这种无用差事,谁料想公公从未再想起小的,若不是今日敌军来犯,恐怕小的和贺公公还是无一面之缘哪!”
小太监说罢微微哂笑,贺华黎却看着微微凝眉:“我的确是来过几次,不过并未对你有甚印象。”
“之所以会是这般,完全是因为当年在乾元殿前,贺公公您的一番教导!”小太监拱手行礼。
“我当时说什么了?”贺华黎微微好奇。
“您跟小的说,在皇宫里,并不是挺直腰杆就能走的长远,有时往往越是佝偻低微,这皇城根子的龙气脉络,反倒是嗅的沁人心脾!”听到这般熟悉的话语,贺华黎微微苦笑:“哪里有气运,现如今反倒是咱家瞧不见了!”
小太监对此话并不认同,撅着小嘴继续说道:“哪有的话!那是因为现在的您,腰板太直了啊,低一些,再低一些,您越是低,看的就越清楚明白!”
小太监在贺华黎耳边喃喃细语,贺华黎面目萧索,听着这番当初教育小太监的话,一时半晌心中五味杂陈。
但还未等有所念想,胸腹处一股恶寒之意便袭满全身,低头微微探视,发觉一柄白刃匕首正缓缓推进自己的左侧肺脏,而推动匕首的那只手掌还是那么的白皙年轻,甚至于说推动刀子的手法都是那般的稚嫩生涩,匕首在扎破肺脏的途中顿了三顿,贺华黎的面色也随之白了三分!m.xiumb.com
他睁着浑浊老眼,望着面前盈盈浅笑的小太监,此时此刻的小太监依旧猫腰低头,望着他的一双眸子天真无邪!
贺华黎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挣扎也不呼喊,只是缓缓说道:“你弄疼咱家了。”
小太监一脸的认真神色,好似是在做一件极为精细的木工活儿:“多担待些您呐,小的也是第一次做这般杀人越货的勾当,属实是没有多少经验之谈。”
“杀了我,你想得到什么?”贺华黎的眼神竟然变得温顺起来,像是教育子孙一般问小太监,小太监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随即回话道:“没什么,贺公公身上的钥匙,您家里的细软金银罢了。”
他一边说着,手上可一直没停下,刀子比较钝,往肉里扎的并不顺畅,小太监也是满头大汗,但他做的依旧很认真,贺华黎看着他这副模样,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作何表情了:“唉,胸无大志,却毫不留情。”
小太监:“我只是个小人物,没想过你们那些风起云涌,对于我们这种鼠辈来说,与其在宫里熬一辈子,捞的月钱也不够我做上这么一票儿的!”
他咧开嘴笑,看起来是真得非常开心:“不过公公放心,您告诉我的话属实在理儿,无论是宫里头还是世道上,这猫腰低头的藏拙功夫还真要到家,别的我说不准,最起码瞧看清楚你们昂起的鼻尖儿,算得上是绰绰有余了!”
这话算是把贺华黎给气着了,但无奈气海已损,说出的话都变成了风,呼哧哧的软倒在小太监身上,浑身好似痉挛般抽搐半晌,随即便安安静静的没了声息。
小太监将贺华黎推倒在一旁,瞥了刀子擦净手上的脓血,随即摸索其身取了钥匙和钱袋,弓着身子扬长而去,虽然步履匆匆,但却丝毫没有抬起脑袋。
在因循守旧这方面,有时候新人果然比前辈做的到家,而贺华黎的死,在这个多事纷扰的深宫乱夜亦是显得那般无人问津,大家真正关注的事,是天光破晓之际陵阳城发生的另一件惊异的事情:
大火逐渐熄灭!
没有人知道仙宫里究竟变成何般模样,也没人清楚这火究竟是如何扑救的,直到三千琉璃大道被人缓缓推开,里面走出四个人来,细细观之竟然有三个都是道士装扮。
哦对了,除了道士之外,还有一位将军和一只白猫,以及一只青色慵懒的水牛。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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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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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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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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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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