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望着古井边那个红色的人影,她的背影并不佝偻,但即便只是简单的站在那里,就已经是满身抖落的沧桑。
这种感觉难以言喻,貌似是看着一位追本溯源的古人,又仿若瞧着一位颠沛流离的哀者。
老女人的头盖巾是那样的鲜艳夺目,大喜的衣着是那样的与周围格格不入,她就这般混不搭调的站在朴实无华的月光前,似在哭泣,又好似清风冷雨般大彻大悟。
周游瞧看半晌,竟然渐渐看的痴了,邺王倒是颇为焦急:“道长,我们是不是该拦下她?”周游:“殿下想做那便去做,我只是喜欢看整件事自然地发展,不过殿下干涉进来也无大碍,毕竟世事变化无常,本来就是人之常情。”
“那本王要去和大娘说说,本王等不得!”邺王加急了步子,周游笑笑:“马上讨生活的人,做事情都喜欢马上做。”
话音未落,邺王已赶到女人面前:“大娘,您来此地作甚?”
被称为大娘者并不回应,只是把头微微前倾探向井口,盖头帘子微微扬起,不过天色不明,看不清楚五官轮廓。
“大娘,你看那口井做什么?”他尽量压低声线轻声发问,可红衣女人还是置若罔闻。
周游走到邺王身后道:“这口井你可曾知晓?”
邺王:“并不太熟,幼时和弟弟来此地玩过几次,那井好多年了,无甚稀奇,早已干涸。”
周游:“那她看的这般入神,便不大对劲了。疯子特别注重的事物,我们更要特别注意,她把想忘的都忘的一干二净,那么剩下的即便是痴傻亦不曾相忘的东西,就是真相的一部分!”
二人说话间,井边的大娘突然开口说话了,细细听来竟然是一句诗:
“三千珠帘弃置身,华春槛里出凡尘,露华浓重霜秋色,隔世不愿生凡人!”
这句诗吟的千回百转,初时哀怨连连,随即高亢豪迈,进而伤春悲秋,最后竟然声嘶力竭!
邺王不懂诗,但周游是嗜诗之人,闻言已是听得痴了。
邺王推推他道:“道长,说的是何意?”周游不答,眼神迷离,口中喃喃:“华春槛里,三千珠帘!”
“道长,你怎么了?”
周游不去睬他,依旧径自喃喃:“露华浓重,霜秋色啊!”
邺王见他这般,只得径自思量,谁知这般思量,忽的机警起来:“道长,这诗我很早以前便听过的!”
周游听到此话,眼神忽的清朗:“你在哪里听到过,何时听到过?”
邺王面色愁苦:“本王一时片刻想不起来,你方才为何不答本王的话?”周游楞了一下:“刚才你问我的都是废话,自然不答。”
“道长,这是你第几次亵渎本王了?”邺王微微恼怒,周游哂笑:“殿下,这是你第几次跟我说废话了?”
二者针锋相对,互相不让分毫,便在这时,井边的人忽的纵身一跃,在二人眼前就这般跳了下去!
二人纷纷惊愕,邺王率先反应过来,冲上前去却什么都抓不到了,周游也跑了过来,古井边缘雾气昭昭,井外只剩下一个鲜艳的红色头盖,安静的睡在那里,睡相难看,略显讽刺。
“她到底是谁?”道士径自喃喃,站立不动。
“我怎会知道!”邺王方寸大乱。他不住地朝下方大吼,但除了余音寥寥外并无任何回响,下面传来的声音瓮声瓮气,听起来貌似并不浅显。
邺王见状更急,抬脚便要下去救人,周游一把将其拉住,嗔声道:“等等,有古怪!”
他抬起手,轻轻于空气中挥挥手臂:“哪里来的雾气?”
“人命关天!”邺王还在关切着老女人的安危。
“北戎国的天已经塌了,这女人头朝下栽下去,想要活命已是不可能,你下去亦是晚了,何必急于一时之间!”周游边说边挥舞袖子。
“那你说说,到底哪里古怪?”邺王话问到一半便停了,他看到周游挥挥手臂,空气里有淡淡雾霭,在指缝间荡起尘埃,于月华中涟漪如清波浮水。
“你仔细想想看,方才这里可曾有雾气?”
见他冷静下来,周游继续引导邺王分析,邺王闻言摇摇头,随即又看了看天色:“属实是没有的,不过现在已经接近辰时,朝露初显,也算正常。”
青衫道士对此说法完全不认同:“殿下此言差矣,这雾气并非霜华,朝露霜华乃灼阳初升所致,眼下残月未坠,日华不起,不可能会有朝露,因此这雾气也绝非自然大道所为!”
邺王闻言立时警觉:“你的意思是,这雾气是有心人放出来的?”
“并不清楚,不过必须处处留心,接下来你且听我言,步步为营我们才能继续把事情探下去!你仔细回想一下,方才你可曾亲眼所见这人跳下井中?”
邺王:“红衣裳一闪即逝,四周有雾,看不太清晰,但应当错不了。”周游:“殿下这般说,那便是不确定了,不确定的事情,我们就不能乱说。”
经周游这般说道,邺王更加难以肯定,毕竟方才二人在争执,夜黑雾重又事发突然,越是周游生疑,邺王也就越是立场动摇:“你的意思是,大娘她并没有跳井?”
“我也不能确定,所以我说殿下莫急,我要下去瞧看一番!”
这话可把邺王惊着了:“你一介文弱道士,如何使得这般活计?”
周游神色郑重,没有任何玩笑之意:“此乃万全之计,雾气若是真有问题,殿下下去探视,我若遭逢不测,到时候上面封了井盖,我等便都死无葬身之地!”
此中利弊邺王当然明白,眼下也只能这般行动,当即再三嘱托:“那道长要加倍小心!”
周游笑笑,举起手中链子道:“不劳殿下挂心,殿下只需记得许诺过帮我申明冤屈,将我这副链子除去便好。”
邺王闻言也笑,只不过笑的不太随意,他从腰间取下一柄三尺小剑递给周游:“道长拿着傍身,这井壁若是光滑,还可借一些力道。”
周游接剑,握在手里思量半晌,随即不再耽搁,翻身落在井中,双腿支撑着两侧井壁,古井不大,里面深邃黑暗,他身材并不丰腴,在井中还有一定的腾挪空间,就这般一寸寸往下攀附,不多时已不见踪影。
邺王虎目圆睁的站在井边,四周雾气渐渐浓郁,邺王望望天上,月亮逐渐熄了,真正的朝雾伴着清雪就快到了。
四下里黑暗无声,邺王戎马多年,等待一个人并不会感到寂寞,他静静地看着井口,听着大风刮过井边的声响,像孩子哭,也像猴子叫。
红色盖头紧紧贴在井沿上,并未被风刮走,邺王盯着盖头看了几眼,忽然井下起了风,呼啸盘旋,进而便鬼哭狼嚎,各种声音错杂着往上翻涌,邺王迅速匍匐在井口往下细听,耳边轰轰隆隆,闭上眼睛看到的便是一方惨烈的古战场!wWW.ΧìǔΜЬ.CǒΜ
而下面,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至于究竟是什么事情,还真不好说。
邺王现在的心绪,和这口古井一般骤起波澜。
他听不到周游的声音,井里面呜咽着,不知道什么东西在叫!
他很想就这般下井,但周游的话又着实说的在理,四下里雾气昭昭,这雾气若是有心人放的,那么一旦井上无人,被施手段便无计可施,邺王本就是将门出身,行兵打仗亦工于心计,使自己腹背受敌这种亏本买卖,他向来都是不做的。
况且说到根本,他和这位青衫道士之间亦不过是相惜之感,立场上并无同向之志,交情上也无酒肉之欢,往日里见他恃才傲物或可夸耀称赞,但眼下这般境地还真的不值得他去为他赴汤蹈火。
换言之,他们本就无关。
又过盏茶时间,远方雾霭深处有了一点橙黄,邺王大马金刀的跨坐在井沿上,丝毫不把井里面的怪声放在眼里,反倒是远方的橙黄愈发壮大,最后破雾而出,竟然是一支棱角精致的红木宫灯。
执灯者是一名黄门小厮,年纪轻轻便学会弯腰做人,撅着屁股照着身后的一位华服白脸公公,正是贺华黎。
二人相见俱都是惊讶莫名,贺华黎诚惶诚恐,上前恭敬见礼,屁股撅的比身旁小黄门还要高些,腰肢弯的也更加佝偻低些,不得不说在卑躬屈膝这方面,贺华黎已经做到了登堂入室,远远不是身边那些年轻后生可以比拟的。
小黄门俯首瞧看到亦是啧啧称奇,心里面亦是感触颇深,毕竟这年头行行有门道,贺华黎便是阿谀奉承之道的大前辈,年轻人要学习的地方还很多。
毕竟太监也是门有编制的正当职业,职业素养和基本技能还是要有年份积淀的。邺王望着面前低眉颔首的几人,眼睛在他们高耸的屁股上起伏扫过,嘴角轻轻抿起,把脖颈抬得更直了几分。
这是流在骨子里的皇室傲气,贺华黎即便如今权倾朝野,骨子里的卑贱调性依旧浓郁深沉。
十九列国俱都是这般模样,每个人刚出生的时候,便知道了自己是脸昂着天,还是面朝着地。
只不过北戎国的天地,现在已经说不清楚了。
贺华黎:“殿下,您为何会在此处?”
他直起了身子,毕竟现在手握禁军兵权,对邺王亦是表面虔诚。邺王看他这般不大痛快,当即出言嘲讽:“贺公公的臀还是那么挺翘,看的越多,越是顺眼!”
贺华黎抿嘴,他的隐忍功夫已经娴熟到家,没有表露出半分不悦神色:“殿下还是回答咱家的问题吧,夜黑风高,您来凤栖宫作甚?”
“贺公公,本王反倒要问你,本王只要是不出宫廷软禁范围,想去哪里是否都应去得?”邺王据理力争,丝毫不让半步。
“应当是的,但眼下紫宸国公和百里太后冤情未除,您和大礼官俱都是嫌疑在身,咱家禁足于您也是为了皇室名声,您非但不听劝阻,还硬要来此禁地,属实是让咱家难做了些,您瞧瞧大礼官,现如今乖乖待在府邸中足不出户,着实是尊重礼法的贤臣典范。”
邺王瞥了一眼古井,井里的呜咽声响还是那般浓烈,回眼看看贺华黎,老太监眼神阴翳的盯着他瑟瑟发笑,宫灯只能照亮贺华黎的下巴,他雪亮的牙齿在黑夜里若隐若现,嘴角咧起的弧度分外惹人生厌。
“他温侯俊当狗当惯了,被训斥便乖乖束缚自身,但你觉着本王是一条狗吗?”这话说的无礼无道,贺华黎也小心翼翼地接着:“岂敢岂敢,您是皇亲国戚,温侯俊一介草莽,自然不可相提并论。”
“贺公公,往日里我听父皇说过,宫中的太监屁股撅的越高,直起身子的时候腰板便挺得越直,往日里本王不曾笃信,但眼下却信的不得了!”
邺王朗声大笑,不过眼角余光还在关注着井下的动态。
一旁的小黄门吟吟浅笑,但还未及收容,贺华黎一记耳光便打将过去,掉了两颗门牙,浑身洒血的滚落在一旁!
宫灯落地打碎,贺华黎的脸淹没在黑暗中,邺王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淡淡开口质疑:“我也要问问你,贺公公为何会来到此地,难不成说要亲自缉拿本王回府不成?”
“咱家岂敢,紫宸国公嘱托咱家,凤栖宫虽为冷落之处,但也要着人经常探视,以免火情灾祸,咱家向来信奉先王的话,因此常来此地探看,更何况先王如今尸骨不能下葬,咱家是夙夜忧叹,夜不能寐枉自嗟叹,因此接驾殿下回府也好,派人查明案情也罢,都是为了大戎中兴,为了江山社稷啊!”
“好一番江山社稷,好一张油嘴滑舌!”邺王故作阴阳怪气。
贺华黎笑笑,指指身后的井:“殿下还是不打算跟老臣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吗?”
“本王纠正过你,你是奴才!不是老臣!”邺王继续打压于他,贺华黎尴尬窃笑,低眉颔首逢迎:“是是是,您教训的是,奴才奴才!”
见老太监这般屈从,邺王: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这井我亦不知,有位青衫道长正在井下,你可以派人下去瞧瞧。”
贺华黎听闻此话,当即便明白过来井下便是周游,前日里他刚刚昭告了周游轻薄王妃的罪名,此刻竟瞧见邺王和其相伴于此古怪之地,虽心中有万般疑惑,但毕竟当事者都没有多说什么,他也就顺着不提做个憨傻的聪明人了。
“这井中异象咱家也是闻所未闻,且咱家老态龙钟,手下黄门无缚鸡之力,如何使得做这般气力事情呢?”
“推搪功夫娴熟到家,贺公公果真是资历老派!”邺王说罢又看了一眼井中。
贺华黎拱手:“殿下也莫要冷语矫情咱家,殿下孔武有力,下去瞧瞧亦是可行的,何必在此地为难老身?”
邺王剑眉一挑,立时间金刚怒目:“你在使唤本王?”
“不敢不敢,怕是人命关天,周游道长险遭不测!”
邺王见话已说开便不再看他的老脸,直接趴在井沿上往下瞧看:“依本王看,周游是生是死,贺公公根本就无所挂牵!”
贺华黎阴恻恻的冷笑:“彼此彼此,他的性命对殿下来说,不也是可有可无吗?”
二人说完便陷入沉默,互相各有揣测,心里都有话说,但都藏着掖着。
邺王心内还是颇为焦灼,贺华黎不可轻信,若是换做旁人反倒是可以下去施救,但若是贺华黎便决不能贸然下井,不过贺华黎所言亦是不差,周游若是死了亦是无关痛痒,若是周游没死,那便好言几句表达歉意即可了。
毕竟,歉意不一定被弥补,伤害却有可能被原谅。
也毕竟,除生死外,皆无大事。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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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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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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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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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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