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慕贤在太京州惊愕于剑胄王骑,万里之外的陵阳城里此时亦非常热闹。
这座城已然失了既有法度,什么样的人都开始陆陆续续进来,除了三千琉璃大道无人攀登外,其它地域已然是面目全非。
江湖浪客来来走走注定漂泊无常,没有仕途野心也不识得运筹帷幄,陵阳热闹了便来凑凑热闹,热情消退了便抽刀打马出城,随便选个方向继续浪迹天涯路。
因此陵阳城里的江湖是汪活水,终日皆是过客,也终日不缺故事。
不过江湖人打了前哨,有心人便跟了后梢。
这是审案开始第四天,巨象驮着一队商旅进了城,尾随而来的还有骆驼和高脚马,天上飞着色泽亮丽的孤鹰,官道上塞满奇装异服的队伍。琇書網
巷子里一群跳梁小丑,踮脚抬着红顶轿子窃窃发笑。鸿楼上一轮血日灼阳正烈,大风猎猎穿过街市打碎寒杏,义庄里棺材掀开被盗走所有陪衬,古井里流血孤魂露出半只胳膊。然后大雪降下落满城池,不管是罪恶还是酝酿罪恶的人和事,全部变得静悄悄。
这股子静谧,却不是因为冬雪,而是这城中的人,已经从江湖换回了庙堂。
喜好热闹的江湖人渐渐退去,纵横捭阖的有心人便会力争上游。相比于江湖人的无组织无纪律,陵阳城的后来者已然是井井有条。毕竟都是熟读兵法进过私塾的文化阶层,自然比那群刀口舔血的野人流派多几分风骨。
不管是卖国通敌还是来趁火打劫,他们都显得比江湖上那群来客更为彬彬有礼。正所谓打个巴掌给块糖,现如今进城的这些家伙,都是一群讲究文明强拆执法的不法分子。
当然,这种作恶之前先举手打报告的斯文行径,比直来直去的刀剑相向更显流氓。
李眠扛着红缨长枪,静静站在东门口的人流中。形形色色的人拥堵在他周围,把每一条街道堵塞成了一条条凝腥的血管。
摩肩接踵的人不断撞着他的长枪,李眠却好似一根烂在土里的钉子。脚下生根纹丝不动,他在等他要等的人进城。
不多时,城外涌进来一队红衣人。一身连体红袍从头到脚,只露出一条眼缝,手上握着细长的镰刀,刀刃已经微微卷起,赫然便是当初追随李眠进京的金墉城壮丁。
只不过,眼下诸人又换上了服部兵乙的服饰。看起来古怪离奇,却又异常应景。
领头人而立之年,带着一串骷髅,见到李眠便笑,也是唯一没有穿服部兵乙衣服的人,正是晓行夜宿少主丑时生。
丑时生:“将军,人已带到,不多不少。”
李眠浅笑:“有劳,这就带你们去见我八师兄,他会把你们送到做工的地方,今后好生安生,没我号令,不许惹是生非!”
“将军,你为何不和我等同去?”丑时生听出话里有话。
李眠摆手,回身看向城中央那座入云大山:“我要去另一个地方!”
此时,淑刑院里,周游三人立了一个公堂,这是审案的第四天。
文般若和周旋坐在一处,周游和灵瑜坐在另一处,贺华黎居中高座太师椅。
本来灵瑜不应在此列,奈何镇远将军是邺王的人,灵瑜是镇远将军千金,贺华黎深谙世事,自然懂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只是不甚明了,周游一个毫无家世背景的游方道士,为何会一直得到灵瑜的追随垂青。但这和他并无干系,反正他做奴才这般多年岁,也从来就不懂得什么叫得罪人。
文般若神色稍显颓丧,自从在钰璟宫遇袭事发之后,这位白衣侠客便处处好似失了魂魄。他身上已不见血,皮肤苍白紧绷,嘴角抿成薄柳,眼神里满是游移。
这场子本来是要先审讯他的。奈何他好似魔障一般不可理喻,在场诸人忌惮他的武功,因而也没有贸然相迫,任由其抓着周旋黑衣静坐,随即将当日百里太后案子里的目击者叫了上来。
灵瑜盯着文般若看了好久,伸出肘部怼了一下周游:“他为何仿若变了一个人?被棺材里那个刺客吓的?”
周游摇摇头:“不尽然,更多是被自己给吓的。杀人书生被人杀,善骑之人被人骑,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有害怕那一天,但这一天就这么突然来了。毫无预兆,毫无防备,然后他就输了阵仗,而且连逃跑都不曾熟练。”
“怎么跟个孩子一样?”灵瑜俏皮偷笑。
“某种程度上说,他就是个孩子。”周游也笑着点了下灵瑜的额头。
说话间,堂上站了三个人,皆是下人打扮,两男一女,年纪各有参差。
贺华黎:“此三人乃是当日除邺王三人外幸存之人,二位道长可以发问了。”
话音刚落,周旋伸手打断了贺华黎:“邺王和大礼官,现如今依旧在软禁之中?”
这是指名道姓的找贺华黎要人,贺华黎一脸愁苦,不过言语中却滴水不漏。
“恕老奴无可奈何,帝后不能真相大白于天下,老奴便不会收掉邺王府和大礼寺的兵。这是家国兴衰之大事,国家运道托付给贤明之人,那便无甚区别。但若是给了行凶忠良之人,便是国之祸端,因此还望二位海涵。”
周游闻言摆摆手,不再理会贺华黎,冲着面前人眨了几下眉眼道:“你们三位,自我介绍。”
言罢,三人纷纷下跪,口中念念有词:
“我叫骅安,是钰璟宫的马夫。”说话之人年过半百,样貌稀松平常,实在不算出众,平庸的有些感人。
“我叫李顾,是钰璟宫的禁卫。”说话之人身披内甲,精瘦却无甚精神,和外面的禁宫侍卫一般德行。
“奴家庄秦氏,是陵阳城中的产婆。”最后一位更加无甚值得说道的地方,平平无奇,毫无特色。
周游各看了一眼,便不再多瞧,看向贺华黎:“邺王和温侯俊为何不来受审?”
此话出口,贺华黎脸上明显一僵,周旋怒目而视,其余人皆忌惮闪躲,唯有文般若好似听不懂话一般,装疯卖傻,揪着周旋衣角静静发呆。
贺华黎干咳两声:“不管何般说道,邺王毕竟是紫宸国公子,大礼官亦是朝廷重臣,道长此番代表太子凉,本来就身份敏感,再者说哪有庶民审问上臣的道理,此事万万不妥当,您还是先看看场中人吧!”
对于这般袒护话柄,周游自然是不予理睬的:“那我问你,假若我断出作案真凶是二者其一,贺公公你可会秉公执法?”
老太监拱手示日月:“老臣奉先皇诏令,自然不辱使命!”周游:“好有用的废话,那我不审邺王,你把司马种道给我带上堂来!”
“司马道长?”贺华黎又被说的一愣。
周游梨涡浅笑:“不错,大黄鼠狼我审不了,大牛鼻子我得挖一挖!”
周游指桑骂槐直骂司马种道,贺华黎脸色阴沉不知这话该怎么接。
司马种道是温侯俊的门客,向来关系缜密,若是就这般唤他上堂,为这青衫道士得罪当朝大礼官,着实是一笔赔钱买卖,但若直接推搡拒绝,又显得过于包庇有失公允,毕竟司马种道着实于案发时在场,周游传唤他也算是合情合理的。
两边都想想,贺华黎心里有些发闷。
正犹疑间,周旋阴翳出言:“师兄你倒是目的明确,先审问我这边的人,着实是牢记师门情谊!”
周游不理睬他,半睁眼皮看向贺华黎:“贺公公,意下如何?”
贺华黎微微苦笑:“这还要看大礼官的意思,道长可能不太清楚,司马道长乃我大戎新晋国师,掌管天文历法,运筹三纲五常,不是这群糟践下人可一般而语。”
乍听国师一言,周游立时朗声大笑:“好一位气运国师,治理有方,进退有序,死了皇后,丢了皇帝!”
贺华黎闻言大怒:“道长,朝堂青天之下,万不可打无知诳语!”周游冷笑,浑然不惧:“无知者不懂才问,但问的都是真话,你们有识者什么都懂,却怎么说怎么假。”
话音刚落,黑衣周旋立时冷笑不止。
“师兄,真话不是不能说,而是不该说,假话不是非要说,而是是否适合说。再者说现如今这世道动乱不堪,龙蛇起义,草莽占山,真的还真就不一定是真的,假的也未必一定是假的了!”
周游闻言,给了他一个硕大白眼:“你说的我听不见,我自从下山以来只认一件事情,这世上所有的因果都是讲道理的,不管是正理还是歪理,都是要讲道理的。”
周旋:“我是道士自然知晓,但我也心里清楚,这世间所有的道理背后,都是有规矩的!我们还是看看贺公公的意思!”
话柄又交回到贺华黎,老太监干咳两声:“还是听周旋道长所言为妙,诸位先审讯这三位,若是问不出个所以然,咱家再给诸位传唤国师不迟。”
灵瑜听得粉面通红,但刚想和贺华黎发作,便被周游给按了下来:“你想让太子洗冤,就好好坐在这里听我说话。”
说罢,周游笑着抬头看贺华黎:“那文郎已然疯癫,何人为邺王洗冤?”
贺华黎闻言赔笑:“道长说的这是哪里话,文郎只是受了惊吓,不日便会好转,不稀奇,不古怪,你照旧自便便好。”
周旋配合发笑,周游看着他们两人的嘴脸,又看看眼神木讷的文般若,表情古井无波。
“我明白了,开始审案。”
周旋执惊堂木,对准堂下三人:“先说说案发当时,你们三人都在做些什么。”
先说话的是马夫骅安,他不会拱手作揖,慌张地摆了摆,随后膝下一抖,咣当趴在地上,惹得贺华黎一脸嫌弃,周旋亦是不理不睬。
“回禀各位,我是岭相城人氏,岭相城的镖局业务向来都是和陵阳做的,官道上走的都是大商号,辎重全是两千石起算的,我就是走陵阳线的马夫。”
“案发当日我本在后院马场,有位刘公公唤小的去结算行脚盘缠,小的跟着去账房,谁知走到养心宫忽然听着了异响,刘公公冲了进去,小的不知前路,也跟着往里跑,谁知跑到一半便撞上了邺王。”
“然后哪?”周旋瞥了他一眼。
“没有后续,小的没瞧见里面物事,邺王将小的喝退,刘公公倒是冲进了内院。”骅安说完,贺华黎立时面目悲戚:“这位刘公公是咱家下属,已经死了,身子你们在停尸房里瞧过的。”
黑衣道士闻言又看向周游,笑容里微有几分惬意:“既然说到尸体,之前验证伤口时已经看出非文郎软剑,那魁门的嫌疑该何时洗脱?”
“别急,绣花将军就快来了,你还是说眼前事为好。”周游随意打发他一句,随即看向骅安:“你跑马送的货,是何物?”
骅安摇头:“小的不知,我只是个行脚商,不能看客人的货,这是规矩,宫里几千号人,吃穿用度皆有需求,送什么也不太稀奇。”
周游:“此言差矣,并不是所有的货物都能送到内宫里来的,特别是送完货后去账房司部的路上能经过养心宫,就更稀奇了些!”
此言一出,周旋亦是心中一抖:“此话不差,养心宫处在乾阳宫主轴后心偏南,若要经过这般后宫深院,你送货的地方应当也是在后宫,说说看吧,你把货送到了何处?”
骅安闻言静默,很明显是知道利害关系不敢说,贺华黎瞧看出来,神色微微凛然:“你但说无妨,咱家为你撑腰!”
骅安眼神游移,瞥了一眼文般若道:“小的送货的地方,正是东沅邺妃府上!”
此话出口,贺华黎立时便愣住了,东沅邺妃正是邺王正室,东沅邺妃和百里太后关系匪浅,紫宸国公为方便其姐妹交往,在后宫选了一处府邸赠予东沅邺妃!
放眼整个大北戎国,有相似待遇的只有温侯俊,温侯俊借西梁气势左右朝野,紫宸国公敢怒不敢言,破例为其于宫内安置祖业,此二者皆是坏了北戎国传统规矩,但也确实是无人敢说三道四!
周游浅问两句,知晓了东沅邺妃身份,面色不改毫无波澜。贺华黎:“既然是邺妃所需,那便不再说道,你且说说,何人能证实你未见到养心宫的事端?”
骅安抖手:“邺王亲自喝退小人,小人属实不敢欺瞒,公公若是不信,可去问邺王查证。”
贺华黎眼神阴翳,瞧的骅安神魂皆冒,周游眼神清澈,望着贺华黎语气不解:“为何不再说道?邺妃也是案中人,凡是不能脱干系者,就应该彻查到底!”
贺华黎颇为踟躇:“道长,这便有些让咱家难做了,毕竟是邺妃,身量摆在那里,咱家这厢还未有论调,岂能够妄自揣度?”
周旋朗声大笑:“贺公公这话说的便有些偏颇了,不查东沅邺妃府,若是真有猫腻,岂不是对我大礼寺不公道?”
二人咄咄相逼,贺华黎反倒是眉眼舒展:“既然是大礼寺和太子凉的意思,那咱家就权当是行脚之人,替二位问了这笔勾当,骅安你且跟侍卫出去,去一趟邺妃府查验那批货物,确保押送非异之后,把货带回来给大伙开眼瞧瞧!”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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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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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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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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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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