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第三日,钰璟宫前站了一群人。
比往日的市井群众不同,这群人很安静。周游站在人群前面,已然恢复往日慵懒神色,身边跟着灵瑜,灵瑜抱着酒保。
灵瑜:“他们为何都不说话?”
周游:“他们是朝廷命官,朝廷命官是不能随意说话的,他们怕说错话。一旦说错话,就会有性命之忧,所以叫命官,命在官在,官亡命亡,所有人都这样,他们是有编制的,这你应该比我清楚,有编制的拿命去做的官,简称朝廷命官。”
灵瑜嘟嘴皱眉,伸手指指前方:“这人躺在这里怎么了?”
她所指之人正安静躺在钰璟宫前的白玉石阶上,白衣染血,虎口崩裂,面容惊恐僵直,身形七扭八歪,七尺青锋插在风里,寒杏红花落满全身,正是杀人书生文般若!
“好一副阳春白雪!”灵瑜感叹道。
“应当是白雪红梅。”周游纠正他。
周旋也赫然在列,伴着贺华黎站在一旁,面容阴翳深沉,老太监却悲戚愁苦。
周旋指指地上人:“杀人书生被人杀,师兄你不想说点什么吗?”周游:“他还有气息,并未死绝,无大碍的。”
的确,此时的文般若还在喘气,只不过气若游丝,仿若未闻。
贺华黎:“文郎在江湖上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此番遭遇毒手,能绝处逢生已是荣幸之至,太医马上赶来,各位切莫妄动,若是伤了筋脉气海,这人便要不得了。”ωωω.χΙυΜЬ.Cǒm
周旋:“我方才探视了一遍宫内,百里太后尸身仍在,没有任何异象,反倒是文郎足迹处处皆是,门口侍卫被文郎所杀,但行凶文郎者毫无印迹留下。”
“全是废话,干干巴巴。”周游打了个哈欠。
“师兄既然这么说,那敢问昨夜师兄身在何处,文郎出事的时辰你又在何方?”
周旋质问他,灵瑜亦是闻言侧目,这也是她心中想问,但这青衫道士仿若变了个人,昨夜飞檐上那个啼哭少年郎,貌似和眼前这个慵懒随意的家伙无甚关系。
周游闻言并不理睬,他排众而出,走到文般若身边蹲下身子,并指号脉,嘴角念念有词:
“文郎惊吓过度,夜晚寒气栖身,关节僵化,肝气不足,给他服些归脾汤,内加芦根黄连一起服下,他吐血是因为急火攻心,有卒中预兆,最好再麝香配牛黄,川芎配当归,补其虚弱。”
“至于虎口崩裂乃持剑受阻所致,昨夜应当是有过短兵相见,但凶手并未刺杀功成,文郎体表无碍,没有致命外伤,按我所说应当性命无忧。”
“根据寒气侵袭程度瞧看,在此地至少超过四个时辰,也就是说,案发时间应当在寅时初期,我再看看那两名侍卫。”
周游站起身来,满场已然是啧啧称赞,周旋面目阴翳,看着周游默然不语。
周游来到死掉的侍卫身前,俯身瞧看半晌道:“皆是被文郎软剑所杀,伤口辨认无误,死者头发变长,说明死后已过三个时辰,等等。”
他掀开死者身上衣角,观察半晌后摇了摇头。
“他浑身已然尸僵,皮肤呈青灰色,皮下血液淤积,说明死亡时间往前再推送三个小时,这般算下来,应当是距今五到六个时辰,处在丑时末期,符合案情现状。”
他直起身子,找了块干净白布仔细擦手:“因此,可以推断是文郎杀此二人在先,这里是百里太后遗体所在,定然不能擅闯,但文郎武断专行,因此杀人入内,随后自己受难,在寅时初期,中间相隔一个时辰左右,合情合理。”
在场文武尽皆哑然失色:“哪里来的青衣道士,光靠看相便瞧出这般多?”灵瑜冲四周直吐舌头:“亏你们还叫朝廷命官,命数丝毫都不会瞧看。”
她把下巴放在大酒保头上,大酒保吧嗒着嘴,一脸鄙夷的看着这群厚禄高官。
周游笑笑:“他们只会看懂活人的命,从不去想死人会有何般硬气,更遑论这半死不活之人的煎熬折磨。”
又过了盏茶时间,太医赶到,号脉看诊,和周游所言一般无二,周游洒然笑笑,冲贺华黎说道:
“贺公公,等文郎醒转过来,我们再询问他昨夜细节,回溯到太后的案子,当日百里太后案发时,宫闱外除了邺王三人,应当还有几名在场者,请安排我去见他们,在下要一一进行审问!”
他说完便走,没走几步转过身来:“司马种道也算上,我一并要审!”
灵瑜紧紧追随道士青衫,今日凌晨之会,周游再次展露头角,灵瑜心情大好,连呼唤周游的称谓都亲切了几分,只留下贺华黎和周旋闷闷不乐,暗暗交心。
贺华黎看了一眼周旋:“你这位师兄究竟是什么来路?医道着实高深莫测,他断案手法亦是老辣娴熟,这又是何处学来的能耐?”
周旋摇摇头:“家师总说其不务正业,家师喜好收藏书典,我这位师兄从不喜道经修行,整日于藏经阁中肆意妄为,看东西东拼西凑,做事情邪门歪道,浑然不讲规矩,终日变幻莫测。这么多年以来,他好像做什么都是这般样子,至于断案手段,不是我不想说,我已经懒得说了。”
回说周游这边,二人走走停停,灵瑜身份显赫,一路无人敢阻,就这般晃晃悠悠,一路走到了云巅山路。
三千琉璃大道就在眼前不远处,再往上走便是长乐仙宫,只不过那里已然是死寂沉沉,和此地雾霭一般浓墨重彩,看不见尘世苍茫,也找不出喜乐哀伤。
二人坐在悬崖边上,双脚在云海中晃荡,好似在沐浴牛奶热汤。
灵瑜:“小毛道,你这般有手段,本郡主带着你也倍有牌面!本来以为你和其他牛鼻子一样本领卑微只会吹嘘,谁成想通达学问,机灵得很哩!”
周游:“与其说我学识渊博,不若说这红尘大世早已没了学问,你若是细细体会便会发觉,如今这世道少了读书人,最起码在北戎国是这般模样,乱世出英雄,出不了儒生圣贤。”
他想起一路上所见所闻,又轻轻叹了口气。
“我在山中观《道藏》所言,五千年前天外神石陨落,厚土中国处处生莲,人类开始刀耕火种,但终日仍旧是茹毛饮血,天天考虑生死存亡,当然没有礼法传承一说。现如今的北戎国,便好比五千年前的乱世初生,纲常礼记崩坏,帝后皆陨,暗流涌动,比那个时候更坏几分。”
“为何这般说道?”灵瑜抱膝托腮,表情可爱玲珑。
“因为如今的乱世,比鸿蒙初开的乱世,多了一种不可测的可怕东西,这种东西叫人心。”
他说完看看灵瑜,灵瑜的眼睛清明澄澈,没有丝毫惑乱的苗根,这双眼睛周游在不周山上瞧见过,道童渐离就是这般模样。
天真无邪虽说世上比较稀少,但总归还是有的,灵瑜虽古灵精怪,但瞳仁是骗不了人的,他忍不住轻轻抬起手臂,轻抚了一下灵瑜的头。
“说到这里我也说说你,你还是个孩子,还总想着当太子妃,虽说不是邪念,但总归是再大些才好。”
灵瑜羞红了脸,不知是被道士扶额还是因为方才的话:“人总该有些理想,特别是理想并非遥不可及的时候。”
周游被这话说的愣住,他没想过灵瑜会这般说,不过转念一想也随即释然,灵瑜的身份他是知道的,郡主配太子,的确是登对,只是这道理明明通顺,心思却反而凝重起来,至于凝重的因果,他自己反倒是说不出所以然了。
当下看着灵瑜,他只会脱口喃喃:“说得真好。”
灵瑜:“你还是说说,为何如今没了书生?”
周游回过神来:“五千年前,无知的野蛮人想要著书立说,想要传承延绵,五千年后,有知的读书人故意丢下书本,扛起刀枪剑戟,想要野蛮求生。你带了笔墨了吗?好久没写诗了,想写一首,我的竹匣里有竹简,不过连同我的老马都被留在了陵阳城里。”
灵瑜摇摇头:“四周这般多的寒杏,折下枝头,画沙即可。”
周游闻言笑笑:“这倒是穷书生的做派。”
说罢,果真于崖边折下柳条,握在手中,看向下方城景:“你自幼长在宫里,是否知晓为何陵阳皇宫要修筑的这般高耸?陵阳城中皇室依山而建,这座山可有来历传说?”
灵瑜摇头:“我生来便是这般模样,早已见怪不怪。我也劝你别乱写文章,此乃紫禁宫廷,不能随意乱说。”
“那便巧了,今日我这游方道士,便要做这亘古以来第一个乱纪者。”周游说完,提笔抖手,青衫辗转腾挪,地上沙石乱飞,没有挥毫展卷,却自带几抹野趣风味。
灵瑜素手托腮,身上铃铛叮当作响,看着这道士洋洋洒洒,喘着大气写完了一整首诗。
周游掷笔擦汗,微微惊讶:“这天地笔墨,着实是体力粗活。”灵瑜凑上前去瞧看,那诗句字迹清秀,却处处透发昂然恢弘,诗曰:
陵阳红顶拨云暗,龙凤落巢鸟兽散。
天下寒士苦求剑,四海文章绝息叹。
灵瑜看完诗句,道士已经走远,她抱起胖狗紧追,嘴上呼呼带喘:“小毛道,你又要去哪里?”
周游负手前行,青衫如浮云悸动:“找个有鸽子的地方,写一封飞鸽传书给一个傻子。”
“我帮你叫个送信太保,岂不是更为稳妥?”灵瑜笑着不解。
“不劳姑娘了,我那傻子朋友,喜欢吃烤乳鸽。”灵瑜捂嘴浅笑,跟上道士,有说有笑,此时天色尚早,二人怡然自得,往淑刑院迤逦前行。
淑刑院是贺华黎指定的审讯之所,而在二人离开一个时辰后,果然有一只信鸽飞下了山崖,卖力的朝着云雾之下滑落,最后来到一位绣花将军手上方才止歇。
绣花将军拆信瞧看,信中只有一个字:来。
抖手送信入火灶,白鸽拔毛烫过,清除内脏,下锅烹炸,煎至金黄捞出,挂浆勾芡,施以调料,三坛女儿小烧,大马金刀跨坐在箭楼上,吃肉喝酒,吃完发呆,然后继续喝酒。
将进酒,杯莫停。
这里是大海潮生阁的后堂院落,竟然别有洞天,校场射靶,演武擂台,应有尽有。
李眠已经在这里待了几天了,八步赶蝉把他带来后便没了踪影,太子也没来,但八步赶蝉说过他会来,李眠视兄长如父,因此便留下来等。
这不是他第一次等一个人了,因此丝毫不感寂寞,甚至于说很有经验。
未过多时,箭楼下来了一个人,二八年纪,面容姣好,五官比女子还要精致几分,长发及腰且均编长辫,月白长袍配登云履,淡淡蓝色丝绸在衣角描摹成线,手握一柄松纹古剑,竟然是消失许久的鸿楼少主鸿武陵。
鸿武陵乍见李眠便辨识出来,当即拱手见礼道:“阁下也是来此阁看书的?”李眠醉眼迷离:“你看我像是读书人吗?”
鸿武陵摇头:“我不知道,当世读书人太少,我见得也不多,没办法触类旁通。”
李眠笑笑,指指门外:“那现在外面街上,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鸿武陵指指李眠,又指指自身:“你这般模样的人,和我这般模样的人。”
“原来是穷人和富人。”李眠说着醉话,鸿武陵却摇摇头纠正道:“是不读书的庙堂客,和读闲书的江湖人。”
李眠醉眼迷离,微笑着似乎听出一些意味,鸿武陵又往前走了几步,拱手道:“阁下在此地做什么?”
这话问的李眠微微怅然,他忽然间发觉,自己好似真的是百无聊赖,晃晃脑袋张开口,语调里微微有些许的敷衍:“暂且无事,思考一些事情。”
“什么事?”
李眠:“想想我这身绣花战袍,为何偏偏只剩下这最后一朵空缺的花,我若记得没错,你是那鸿楼少主吧,鸿公子我且问你,这红尘大世里的第一朵花,是如何开遍厚土中国的?问我这个问题的道长你也见过,只不过我的道长啊,至今还未有归期。”
鸿武陵:“那便不要多想,此等问题,不会真有答案。”李眠摇头:“我一定要继续想下去,因为曾经道长说过,人不归来,就一直想。”
人不回来,要一直想。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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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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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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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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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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