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喜好拖沓的人,说走就走没有丝毫倦怠。
小僧双手合十跟着他,一路陪着渐离把他送到下山小径:“我和师父行脚而来,累死了三匹骆驼,两只毛驴。你此番下山去,没有坐骑又如何远行?”
周游半睁眼皮,表情古井无波:“这个无妨,山下有一匹拐子老马,当年随家师闯荡过红尘大世。我小时候也喂过它一次,自幼时一别,如今已有十三载。如今重走当年路,自然是老马识途最为适合。”
小僧闻言哂笑,他想问问这老马究竟还有几许气力,想了想还是没有问出口。
渐离和他又聊了半晌,小僧已不知晓老僧人在何方,索性也无甚去处,表示愿意留下清修。渐离也乐得如此,方才回道庐给他换了一身道袍。换完后小僧光头青衣,渐离哂笑:“不佛不道,不伦不类!”
小僧摸着戒疤隐隐害羞:“活着都食米,死了都化灰,又有何分别哪?”周游赞许,小僧指了指白猫:“它可有名姓?”
周游摇头:“我觉得它是我的猫,我的师弟偏偏觉得这是他的猫。我的师弟从小到大都喜欢抢我的东西,他以前叫它麻仓,但我却并不搭理,因此至今还是没有具体名姓称谓。”
“今后日夜相伴,还是有个呼唤为好。”小僧执意取名,周游看看白猫,微一细想:“如此这般,那就叫它归去来兮。”
渐离闻言指了指无字碑的方向:“周师兄,是否还是不解其意?”
周游:“路还未走,自然心有迷惑。”
多说无益,周游大步流星踏上了下山的路。回望灵山顶,渐离和小僧人影愈发渺小,最后已然不见。
山上,小僧和渐离相伴俯瞰,望着年轻道士那抹缥缈青衫,在云里雾里淡薄化为虚无。小僧学着渐离捧道家手印,捧了一会儿又换回双手合十,方才微微感觉些许自在。他指指下方山麓问渐离:“你这位周师兄到底有何来历,为何他师父要禁足于他?”
渐离摇头:“无人知晓,周游周旋两位师兄于幼时抱我上山,当时我还尚在襁褓,不知师兄和师父的前事。不过他和周旋师兄一样,也和葛师父一样,就这般忽然来了,就这般忽然走了。”
小僧念了声佛号,往下瞧看,已然是雾气昭昭,难以再见踪迹。看了半晌小僧开口诵经:“云无常形,法无定法,人无常人,事无常事。”
“这样挺好。”小道童笑的很开心。
下山路上,周游轻抚白猫,他没有和渐离说任何离别之言,也没有任何惺惺作态之相。就这般无情无义的走,不过嘴脸却异常附和山下的红尘世道。
路上走得闷了,他就和白猫说话。话语亦是稀奇古怪,不过好在都不是说给有心人听:“兮,如果世人的道别能够有我这般释然洒脱,那是不是这泱泱大世会减少许多不可承受之苦?”
归去来兮继续酣睡,毫无回音。
不过,周游这山一下,便觉察出丝丝诡异的气息来。
他每往下走一段路,周遭诸般事物,便变得波云诡谲了一些:周游脚踏之处,云海退散,鸟兽皆溃;周游越往下走,灼日越黯,星光越淡;走到半山腰,山岳潜形,猿啼虎啸,林木骨断筋折!xiumb.com
这是不周山三十年一遇的天灾,周游一路闪躲,脚步却纹丝不乱。他的簪子还是歪歪斜斜,眼皮还是半睁半闭。白猫还是睡的酣熟,和周遭事物还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兮,你说是我下山改变了滚滚红尘大势,还是这本就纷扰不休的乱世浮生,故意摆好眼下这副嘴脸来迎合我?”
归去来兮继续酣睡,依旧无音。
山中无岁月,行路的这段时间百无聊赖。他偶尔远眺望望日月经天,也俯瞰江河行地。不周山是神州大地上最巍峨的山峰,目之所及皆是河山锦绣壮丽。
在第五日下午,他行路到半山腰的位置,远眺望见了一条壮阔江水。江水边上有一座孤城,四周有大军压境,气氛似山雨欲来。
一条黑色的影子从城池后方绵延流出,顺着江水一直灌入黑色的军队海洋。他揉揉眼睛定睛细看,发觉竟是一副副黝黑棺材,于江水中铺陈地密密麻麻!
以后接连几日,随着他越往下走,山下的景致愈发清晰可见。江上行棺的诡异场景又出现了几次,不过道士浑不在意。毕竟自己都做了撅师坟茔的荒唐事情,这种古怪场景于他来说并不算有多稀奇。
十三日后,周游下了不周山,在山脚下找到了一间驿站,于驿站马厩里找到一匹老马。
老马见到周游立时热泪盈眶,周游轻抚其身也是感叹不已:“拐子,想不到多年不见,你的身材依旧保持的这般妖娆。”
老马轻打了一声响鼻,马厩旁是一名中年汉子,肥头宽面颇为油腻。他乍见周游惊愕了将近盏茶时辰,直到周游轻抚其背帮其顺气,方才面色微微好转。
“谁让你下山来的?我就知道你会有这么一天!”
汉子呜呜喳喳乱叫,周游笑笑,似乎和其已是旧识:“我刚认识你的时候,我们个子矮的连马厩的槽沿都够不到。一晃眼我长高了,你长宽了,真的是人往高处走,油往横着流。”
“你懂啥子,我这叫丰盈。不过当初你浑身是血,可把我吓得半死。”汉子摸摸肚子上的肥肉,满脸心有余悸的神色。
周游闻言微微正色起来,语调上也少了几分轻挑:“你知道的,有些人我必须要找到,有些事情也必须要做到。”
汉子眼含深意地点点头,二人心照不宣地笑笑。他伸出手指轻按周游的衣襟,语调里也多了些语重心长:“别忘了把你自己也找回来。别嫌这话矫情,我也想知道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
周游微笑着应和,随即翻身上马不再看那汉子。他擎桃花剑南指,打马就这般跑出了驿站。
“拐子,我们去厚土中国!”
周游不知道的是,自他下不周山这刻起,天落三千流火,人间处处生莲。
而这世道,已经变了。
不周山,向来都是擎天撼地之所在,山下苍茫大世,各有风采。
这是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红尘大世以不渡长江为轴划分南北,长江以北十二国并立。长江以南七国雄踞纵横,十九列国大多以州府为号,共尊西梁城为天下共主。
自周游下不周山月余后,厚土中原,琅琊山。
琅琊山下有座城池,乃是北戎国边境,号为金镛。
西梁城乃厚土中国第一城,十九列国奉其为主。金墉城乃北戎国边境,因北戎国大礼官兵变,公然反叛不再臣服于西梁,因此于北戎历鸿灵十三年七月被西梁军围困,至今已两月有余。城内已然告罄,但还是难以求得解脱。
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七月初五,灼日正烈。
城墙头上躺着一位年轻将军,身着大红绣花白袍,不施甲胄,斗酒三担。身旁傍一杆红缨长枪,腰间插着一只判官笔。喝罢将酒坛掷出,落到城门口山丘般的将士尸体上,静悄悄的滚来滚去,最后边沿卡在了一颗头颅的嘴巴里方才止歇。
将军:“我的兵牙口儿不错。”
城下,五万西梁军铁甲冒寒,长矛遮天蔽日。忽有一将排众而出,长须左捋,身旁立着一杆黝黑钩镰枪,枪尾入土三尺,龟裂纵横。老将将长须放在勾镰内刃上托起,随即额头微扬,丹凤眼毫不浑浊,眼瞳里墙上将军的模样分毫毕现。
老将:“李眠,可还识得老夫?”
李眠半倚墙头,邪魅浅笑,瞥了来将一眼,随即再拍开一壶封酒:“佘老太君,自不敢忘。”老将闻言颇为满意:“既识得我佘穆庄,又为何这般执拗?”
“你觉得我除了执拗外,还有别的可取之处?”李眠斜眼看他,佘穆庄仔细想想,摇摇头道:“这城已然烂透,你可知晓?”
李眠痛饮辣白,三口下肚后说话也重了几分:“我知道这城没守劲儿,但若我弃了这城,就更没劲儿了。”
“总比丢了性命要好。”佘穆庄一副惋惜神色,李眠却不以为意的摇摇酒坛:“平淡似水饮三担,不如烈酒取一瓢!”
佘穆庄凤眼微眯,他注意到了将军喝的酒坛:“你喝的可是这城里的酒?”李眠混不在意,不过看向佘穆庄的眼神里微带冷光:“那是自然,本将平日里别无挑剔,唯有这烈酒白干,一直饮酒思源!”
他故意将最后一句拉重,佘穆庄听出了话里有话:“那你觉得,这酒糟源头品质如何?”李眠闻言似乎是想起什么,语调渐冷:“后劲绵长,不可多得!”
老将军对此似乎颇为满意,他抖手轻拍身侧长枪,钩镰枪骤然嗡鸣颤抖,打着旋儿从沙地里腾跃而出。那半截搭在勾镰上的胡须被利落切断,佘穆庄神色平淡,右手一把将其抓住,身旁一员裨将排众而出,恭敬接过,随即拍马便走,将胡须示众三军。
佘穆庄:“老夫此生最重忠烈之士,你余下时日已然无多,老夫自然要给几分薄面。今日割须明志,一个月后老夫来取此城,希望到时候给将军敬酒,将军的牙口儿和你的兵将一般好!”
李眠醉眼朦胧,躺在城墙上手指佘穆庄狂笑。就这般笑了好久,酒也喝了好几坛:“你是在垂怜我?”
“多虑了,老夫是想让后世人都记住,金墉城上有个绣花将军,曾经醉卧金镛城墙,狼毫红缨镇边关!”
当日,西梁军撤退十里安营扎寨。李眠苦中作乐,在城墙上一喝就是三天。
三日后金墉城前,一匹拐子马静静伫立。马上端坐着一位年轻道士,手里抱着一只白猫,慵懒的朝着城上方喊话扣关。
“道士周游,入金镛关,前去厚土诸国,望行个方便!”周游喊话完毕,温语轻抚白猫:“兮,你看看城墙上那个醉鬼,他比你还活的糊涂……”
话音刚落,周游面前的地上便稳稳的插了一支金翎箭,随即飘来一声话头:“丧家之犬的确当是我这般模样,不过自家说说便好,外人讲究起来,我可就不讲究了!”
周游仰头微笑,眼皮依旧半睁:“既然你是这般讲究的人,那你这座城池,倒是值得我去讲究一番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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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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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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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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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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