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之前,路知遥去监牢中见了芍药姑娘一面。这里阴森潮湿,蛛网遍布,一向明丽动人的风满楼花魁也似乎被同化了,变得憔悴不堪。
路知遥扔给她一套新衣裳,道:“我在怀疑谁,你心里应当清楚。”
芍药姑娘脸色大变,却又急急否认:“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真的不知道吗?”路知遥蹲了下来,逼迫芍药与她对视,“若发簪没有丢,现在死的可就是你了。她都想杀人灭口了,你为何还要处处维护她?”
监牢里光线昏暗,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芍药姑娘咬着唇,思虑再三才缓缓开口:“你想怎么做?”
“我要你陪我演一出戏。”
芍药姑娘几近绝望地摇了摇头:“怎么演?所有姐妹都知道发簪之事了,她一定会心生疑虑的。”
“这你就无需操心了。”路知遥起身,“赶快换好衣裳,带着其他姑娘回风满楼。”
至于如何堵住那些人的嘴,世上怕是没有什么比金钱更有用的了。尧光上谦财大气粗,挥手便给了她们足以赎身的银票,她们自然甘心为朝廷效力。
齐鸣的葬礼结束后,路知遥在寒潭洞前跪了整整三个时辰。以往她若是罚跪,齐鸣定会悄悄来给她送吃的,可如今,再也没有人那样护着她了。
路知遥鼻头一酸,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谢康从寒潭洞走出来,解下外袍披在她身上,叹气道:“方兄说,你还是走吧。”
他的声音很轻,落在路知遥耳中却有千斤之重——师尊这一次,果真不会再原谅自己了吗?她顿了顿,朝寒潭洞方向磕了三个响头,朗声道:“弟子路知遥,拜别师尊!”
做完这一切后,她揉着酸痛的膝盖站了起来,差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幸好谢康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齐鸣之死,方兄也很难过,等过几天他气消了,我再劝劝他。”
路知遥摇摇头:“就算师尊原谅我,我也没脸再待在星宿阁了。”
谢康不再多言,只是望着她渐行渐远。山路陡峭,她蹒跚而行,落日余晖打在肩头,更显落寞与孤寂。
收拾东西的时候,艾草和阿丽一直哭着不让她走,可她别无他法,只能许诺会常来看她们。行至山门,往日里看她不顺眼的师兄们竟早已等着为她送行。
路知遥眼眶微红,朝众师兄深深鞠了一躬。
江湖广阔,我们来日再见。
酉时,风满楼内华灯初上,宾客来来往往好不热闹,路知遥背着个小包袱站在风姨房中。
“考虑清楚了?”风姨两指架着铜鹤烟枪,慵懒地靠在狐皮躺椅上,缓缓吐出两口烟圈。
八年前,路知遥不慎落水,却大难不死随着水流漂到了三清镇,而救她之人,正是风满楼楼主,人称风姨。当时,她便瞧上了路知遥的模样和嗓子,让她留下来做歌姬。风姨的人生信条便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路知遥既不愿为她效力,就得拿钱还她的救命之恩。
对了,这些年她一直在涨利息,还多收了一项封口费,保守路知遥是女子的秘密。
在芍药姑娘的帮衬下,一番讨价还价之后,二人总算是达成了约定:风姨将路知遥抵押的玉佩,以及这些年收取的利息还给她,而她则要在风满楼做满五年的歌姬。
议定之后,风姨派了好几个嬷嬷给她梳妆打扮。忙活了半个多时辰,英姿飒爽的修士不见了,铜镜中只有明丽动人的歌姬。这还是她八年来第一次恢复女儿装扮,路知遥不由得仔仔细细地打量起了镜中的自己。
那双像极了母妃的桃花眼,笑起来像月牙一般,却无半分媚色。鼻子随了北陵王,比较高挺,使得整张脸大气了许多,这也是为什么星宿阁众弟子八年来都未怀疑过她是女子。当然了,这也与她天生怪力又爱往青楼跑脱不开关系。
往后的日子,路知遥与风满楼其他的姑娘一样,白日里排练,晚间表演,偶尔遇见毛手毛脚的客人,她也会充当打手将人赶出去,可以说是拿着一份工钱,做着两份工作。
平静的生活下暗流涌动,路知遥一直在密切监视风姨的一举一动,她发现风满楼除了青楼生意,还做着情报买卖。那淬着破阵符的发簪是风满楼的东西,而风姨在三清镇无亲无故,谈吐间还不时透露出对男人的厌恶,不得不令人怀疑,她就是钟绮。
一日夜里,路知遥起夜时路过风姨的房间,不经意间听到屋内有人在窃窃私语。她立马睡意全无,猫着身子凑到窗边探听。
“你放心,事情既已办成,答应你们的东西我就一定会奉上。”这是风姨的声音。
另一个男声道:“我不管,我现在就要!”
此话一出,路知遥感觉浑身血液都在倒流——这拿腔捏调的声音,不是那日窜逃的千机签又是谁?这些日子,齐鸣心脏被掏出的那一幕一直萦绕在她脑海中,她想报仇都快想疯了,既然对方主动送上门来,她又岂能错过?
于是,她召出灵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踢开了房门,挥剑而上。宋府一役,千机签元气大伤,连体型都比之前小了不少,根本无法躲开路知遥的攻击。若非急需人血疗伤,它也不会冒险来找风姨。
“啊——”千机签的惨叫声十分尖锐,“女侠饶命!”
“饶命?你可饶过我师兄的命?”为了让他死的更透,路知遥将灵剑又往前送了几分,还掏出一张灭妖符贴了上去,念道:“天行有常,恶灵退散,灭——”
千机签应声灰飞烟灭,化为缕缕黑烟,随后完完全全地消失于这世间。
路知遥将灵剑拍在桌子上,坐到了风姨对面。即使刚看了一场人妖大战,她面上也没有丝毫慌张,反而赞道:“路姑娘好身手。”
“谬赞了,钟姐姐。”路知遥冷笑一声,“还是说我应该叫你宋夫人?”
风姨倒茶的手微微一顿,而后道:“我与宋家,早已恩断义绝。”
路知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眼神中的恨意如同脱缰野马,她恶狠狠道:“果真是你!”
“路姑娘,你师兄的事情我很抱歉,前几日我已将毕生积蓄送去了齐府。”
想起齐老夫人在葬礼上哭得几近昏厥的样子,路知遥更愤怒了:“少装慈悲!你的钱再多,能把儿子还给他们吗?”
风姨的眼神一下子就暗淡下来:“失去孩子的痛苦,我懂。”
“我不想听你讲故事,我只想要你的命。”
望着桌上跳跃的烛火,风姨苦笑道:“红烛燃尽,我便会死,在我死前,我只是想给你一个解释。”
路知遥定睛一看,那已燃烧过半的红烛上果真还有残存的妖气。人与妖做交易,必定会付出沉重的代价,有时是运气,有时是阳寿,有时,是性命。
见路知遥不语,风姨开始追忆往事:“宋执来我家提亲的那一天,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他十七中了举人,鲜衣怒马,前途无量,而我,只是小小商贾之女。可那时,他为了跟我在一起,竟以绝食断仕相逼,你知道吗?我当时真的很感动。”
路知遥是真的不知道,毕竟南应寻虽嘴上说着爱她,却从未争取过要娶她。
“本来我可以一直那么幸福的,可坏就坏在,我救了一个女子。”
“宋夫人?”路知遥问道。
风姨摇摇头:“不,宋夫人是我走过三年才嫁入宋府的。我救的那女子,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娘说,成亲前一个月新郎与新娘不得见面,可我实在是想他的紧,便在上元灯会那晚,偷跑出去与宋执相会。可不巧的是,他母亲当晚犯了头风,他只得早些回去,于是我便一个人回了府。行至一处小树林前,我听得有女子呼救,便前去探看,只见一醉汉欲对她图谋不轨。我仗着自己会些花拳绣腿,便上前将那女子与醉汉拉扯开来,可我到底不是他的对手......”琇書網
看着风姨那仿佛吃了苍蝇般恶心的神色,路知遥隐隐猜到了什么,往下接话道:“那女子跑了?”
风姨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我央她去寻人救我,可她再也没有回来过。当时,我连想死的心都有了,可一想到宋执,我又不忍心死。我想,只要自己不说,没有人会发现那晚的事情,便整理心情嫁给了他。婚后,我们的生活也十分甜蜜,甜蜜到我几乎快忘了那件事。不久后,我有了孩子,宋执和他母亲都十分高兴,每日来道贺的人都快踏破了宋府门槛。”
“有一天,宋执他娘唤我过去,说是她表侄女刚成亲,要摸摸我的手以求早日怀上孩子。我兴高采烈地去,却发现她那表侄女,就是上元节那晚弃我而去的女子......后来,宋执他娘怀疑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逼着宋执打了我的孩子。且不说上元节当夜我就喝了避子汤,就算是数数月份,她也该知道这孩子是宋执的!”风姨越说越激动,泪水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我的孩子都六个月了......小手小脚都长出来了。我拼命求他们放过我的孩子,可宋执却像变了个人似的,对我的哀求充耳不闻......下人拿绳子把我捆了起来,那恶毒的老女人亲手灌了我三碗堕胎药!当时我就发誓,有朝一日,我定要他们百倍奉还!”
“也许宋执一家的确是罪有应得,”路知遥打算吹熄那烛火,声音有些哽咽,“可我师兄,齐鸣,他又做错了什么呢?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风姨抹了把泪,扑通一声跪在了路知遥面前:“我是真没想到,惊堂木会横生枝节。我都放过了宋执的妻儿,又怎会故意害芍药呢?”
“可人得为自己的错误负责。”
“我知道,打你进风满楼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你是来寻仇的。可我还是把你放在了身边,是因为我对不起星宿阁,我要提醒你们小心一个人。”红烛马上就要燃尽了,风姨的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起来。
“谁?”
下一刻,灯芯灭,玉魂销。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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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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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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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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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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