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楼中红袖,古寺中蹉跎。东方山有泪,西方冢有心……”严陶陶轻声唱起,走至严霸身边,“是它吗?”
顾及到那时屋外还有段祁和隼戈在,她唱得声音很轻,就仿佛此时她便是当年她那处境已经如履薄冰的母妃,在哄睡着怀中的幼女。
严陶陶的声音不似黄鹂婉转那样的小女子音色,反倒有那么一丝沙哑和低沉。而就是这一点,也像极了她的母妃。
“是它。”严霸在她的哼唱中闭上眼,似乎看到了当年那个温良而坚强的女人,“是她。”
严霸本不叫严霸,他原本便没有姓氏,只叫十一。因为他是宁文渊的死侍,死侍是没有姓氏的,只有入宫的排行。
他没有亲人,世上唯一将他当人看的,就只有严陶陶的母妃。
他对她不是爱慕,他亦不敢爱慕先帝的女人。他是感激她。
明处的侍卫尚有日夜,而暗处的暗卫和死侍便只有生死。严霸那时便日夜伏在积尘的梁上,连老鼠从身上爬过去都是常有的事。
死侍的事情只有皇帝一个人知道。某次醉酒,宁文渊失口告诉了严陶陶的母妃,说他安排了死侍保护她。
后来严陶陶的母妃有次独自一人待着的时候,突然抬头盯着黑漆漆一片的房梁上看,然后笑若桃花,向上问道:“你不累吗?”
她其实并不能看见人,她就是好奇心驱使,想确定一下。
严霸那时看着她扬起的明媚的脸,终究没吭声。
后来她也不追问上面到底是不是有人,就好像已经当上面确实有个人在了,在屋里踱来踱去,时常跟他说话。
“你还在吗?皇上送来的糕点我吃不完,我就放在桌上了,你夜里可以下来吃。”
“太医刚才说我是喜脉你听见了吗?你说我再给皇上生个公主好不好?”
“你是不是不在了?人总有吃喝拉撒,你不会一直在那里对不对?”
“皇上眼睛突然看不见了,厢菡代理朝政,我日后该如何保护我的儿子和女儿……”
…………
严霸唯一一次站在严陶陶的母妃面前,是她已经被关在厢菡宫内的池塘下面的暗室里的时候。
先帝死了,他想救她出来。
他站在她面前,支支吾吾不知道从何说起,倒是她看着他,一下子强烈的感觉到了他是谁。
“你是房梁上的那个人,对吗?”
他们唯一的这次见面,她求他不要浪费精力救她,求他出去后带走她的女儿。
“我是……”严陶陶听完这么多年被严霸守着的这些事情,脑子始终都是蒙的,“宁国公主吗。”
她仅剩的血脉至亲,正在邻国的江山厚土之上坐着龙椅,却过着提线木偶一般的生活。“刘寰和段祁,是因为知道我这个身份才接近我的?”
严霸点头:“其实说起来,就连刘珣赏你萝卜田、屡次设计逼你,归根结底也是为了找出宁暄这件事。只不过他现在还不知道、也绝对想不到你就是宁暄罢了。”
“爹是如何知道的?”
“方才段祁与我说的。他……”严霸欲言又止,“他虽亦是打探你的身份才接近你,可我看来他与刘寰那些人不同。说不上日后我不在了,他可以替我保护你,而且他也并未拒绝……”
一听他说这个话,严陶陶忙打断他:“呸呸呸,什么叫日后你不在了?爹你莫要说这些胡话。”
她接着说道:“我的身份……如今既然已经有人知道,便是瞒不住的了。这十五年你为了我担负了这么多,如今我知道了,我日后便会尽力保护我自己的。外面纵使再凶险,我都会带着爹好好的。”
严陶陶那时挽上严霸的胳膊,勉强地笑着说道,脸色却始终带着苍白。
这些事情一下子都告诉了她,她定会需要时间缓一缓。
“唉……”严陶陶想着那天的事,手中倒茶的动作失了准,将茶水皆倒在了桌上都不知道。
想着想着,从开着的窗外吹进来一阵微风,从她的颈后拂过,痒痒的。
严陶陶猛地打了一个哆嗦,在这种有些奇妙又熟悉的感觉下,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那日她被人拽上马,与人紧贴着身子,那人就是像这阵微风一样,用温热的呼吸搔着她的耳后。
可她接下来再有意识的时候人就已经回到了寰王府。
褚听风救了她,又把她还给了刘寰。
起身去关窗,严陶陶的手碰上了窗户刚要用力推上,却瞥见窗边有一截玄色衣袖。
“谁在外面?”
“谁在外面?”经历了太多危险,严陶陶没敢探头出去,而是退后了一步又出声问道。
那截衣袖一下子消失在视线里,那人似乎是见她发现,走了。
严陶陶又走到窗边,鼓起勇气探头出去,屋外果然没有任何人了。
除了害怕,她心中竟然莫名有些失落。且想着反正夜里躺在床上也会因为满脑子的事情而睡不着,严陶陶索性走出了屋。
在偌大的寰王府中走了几步,不想渐渐听到一阵击鼓声,那鼓声越来越近,竟像是在湖边。
在严陶陶的意识里,鼓声应当是在战场上或是在宴席上才会出现的,一个是为了激励士气,一个是为了烘托气氛。可此时钻进她耳中的鼓声却不一样,它沉闷、内敛、不得已。似乎击鼓之人在鼓槌挨到鼓面的每一下都不得不及时刻意地收敛着自己的力量,听着竟有些压抑。
快步寻着鼓声而去,严陶陶真的最后来到了湖边。
原来鼓声不是来自湖边,而是湖里。因为击鼓之人半裸着上身站在湖水之中,湖水漫过了他的腰身。而他面前的同样立在水中的那面牛皮战鼓,鼓面直径约莫有成年男子的一臂那么长。xiumb.com
击鼓之人正是刘寰。
湖边有一身脱下的衣服,玄黑色的,严陶陶看着地上的衣服,若有所思。
刘寰并未察觉到湖边来了人,未停下手中的鼓槌。
严陶陶也没出声,静静地站在湖边,望了他的背影一会儿,随后觉得累了便坐了下来。
夜里的风格外凉,刚才出屋时她未加衣服,此时只能抱着自己的胳膊。然后严陶陶瞥到刘寰脱在岸上的衣服,犹豫了一阵便拿过来披在了自己的身上,这样才终于觉得暖和了些。
因为水中击鼓的原因,刘寰的身上皆是溅上的水珠,水珠顺着他因为用力而凸显出的背部线条滑下来,再重新“啪嗒”地落回湖中。
他背部的线条很好看,该结实的地方结实,该宽的地方宽,该窄的地方窄。
严陶陶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他的正面——想到那天夜里她落水,他下水救她的时候。
那时她就是在这个湖中,眼看着刘寰光着上身下了水,向她游过来。他的手抓住她贴向自己的时候,她感受着他精瘦结实的胸膛,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她的脸贴在他的脖子上,大口喘着气。她的上身贴着他的上身,她感受着两人浸在冰冷湖水之中的身体里跳动的心脏。
耳边是刘寰击鼓的声音,严陶陶望着他的背影,缓缓抬起一只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
“咚”“咚”“咚”……
不知是心跳迎合了鼓声的节奏,还是鼓声配合了心跳的跳动,两个声音一内一外,似乎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一致。严陶陶感受着感受着,竟分不清二者谁是谁了。
突然鼓声止,两个鼓槌被重重扔在水中,溅起两个大的水花,刘寰攥着身侧的拳头喘着气。
他转过身来向湖边走来,看见严陶陶缩成一团的身影,也看见了她身上披着自己的衣服,微微一怔。
“什么时候来的?”他问她。
“啊?哦,那个就,刚来一会儿,”严陶陶站起来,却因为盘腿坐在地上太久两腿发麻,狠狠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哦对,衣服,衣服给你。”
她看他一直在打量她身上的衣服,便要拿下来递给他。
却不想刘寰突然凑过来,双手伸到她的身后,把她已经拿下来一半的他的衣服重新给她披上,甚至还用衣服的袖子在她身前打了个结。
“不用了,我不冷。”他低头打结的时候,神色很专注。
以严陶陶的身高立在刘寰面前,视线正好对着他的胸膛,此时刘寰又裸着上身,于是严陶陶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痒,便把头使劲抬起来看着他的脸。
给她披好衣服,刘寰并没有马上离开她很远,而是低声为了一句:“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没什么。”严陶陶又把头低回去,视线便又撞上他有着两个“红枣枣”的结实胸膛,于是又把脸别到一边,重复了一遍,“没,没什么。”
往回走的路上,二人都没怎么说话,倒是到了严陶陶的院门口,刘寰停下来跟她说:“我今日在湖中的事情,不要跟隼戈说。”
“为什么?”严陶陶问。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想他担心。”
之前为了救严陶陶,刘寰本就寒气重的身体染了更多的寒气。那次她昏过去之后,大夫还特意叮嘱隼戈一定看好刘寰不让他再碰一点带寒的东西。
如今隼戈身体未痊愈,刘寰不想他再为他操心。
严陶陶却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之前给王爷送梅花凉糕的那次,我听见寰王妃跟隼戈说话,好像就提到王爷自小体寒的事情。体寒的话,应该下不得这秋冬的湖水吧!那之前救我……”
她的话还没说完,刘寰就打断了她:“时候不早了,回去歇息吧。”
“欸……”他说完扭头就走,步伐大且稳健,严陶陶的话生生卡在喉咙里。
回屋后关好门窗,严陶陶更衣后,坐在床上看着窗户发呆。
“方才在窗外的,是你吗……”她摩挲着膝盖上叠好的刘寰的那件衣服,出了一阵的神。
然后将刘寰的这件衣服放进衣橱里后,严陶陶想将桌上喝过之后还剩点汤药的碗底倒到花盆里,却在拿起碗凑近鼻子的瞬间,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她一下子没抓住那丝意识,又仔细闻了闻那股药味,总觉得这股味道在身边某个人身上闻到过。
“刘寰?”她近距离接触过的男子也就那么几个,最先想到的自然就是方才近距离见过面的刘寰。
不是刘寰。
“段祁?”她记忆有些模糊,爹目睹她和段祁在“床上”那天早晨,被段祁压住的她就似乎闻到过一种像药味一般苦的味道,那时她就觉得哪里闻到过,却来不及细想就被闯进来的爹打断,之后就将这件小事抛在脑后。如今重新想起这件事,倒越闻越觉得相似。
不仅是和药味相似,更重要的是段祁身上的味道明明和另外一个人身上的味道也相似,那人也曾和严陶陶靠近过,身上亦是这种微苦的味道。
“……褚听风。”严陶陶苦思冥想,脑海里终于浮现出一张越来越清晰的脸。
不过,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为何身上会有相似的味道?
悠然楼。
夜深了,正是楼里生意最好的时候,琴娘在二楼楼梯上斜倚着,就看见从大门走进来一个极为熟悉的身影。
“哟,这位爷长得真俊……”几个楼里的姑娘见来人气宇不凡,纷纷贴了上去。
“这小子今天怎么走大门?”琴娘自己边嘀咕,边走下来,从女人堆里扒拉出来男子的胳膊,拉着他就往楼上走。
“琴娘您今晚可悠着点……”姑娘们在两人身后开着不害臊的玩笑,吃了琴娘回头一个白眼。
回房关上门,琴娘看着被自己拉上楼的褚听风。
“放着给你开的后门不走,怎么今天走了正门,还顶着这张要人命的脸?”她戳他的肩膀,絮絮叨叨,“不是说太后寿宴近在眼前了吗?宫里正是人多眼杂的时候,你不老实在你的神坊待着,又大半夜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褚听风仿佛听不见她这一连串问题,问她:“元清那个小东西呢?”
“喏,床上呢,方才刚哄睡了。”琴娘下巴朝床上一点,回答他。
褚听风闻言走到床前,轻轻在床边坐下,给褚元清掖了掖被子,还伸手轻轻捏了一下他的小脸:“睡得真香。”
他说着一歪身子,就躺到了褚元清旁边,搂过来身边熟睡的小人,阖上了眼:“小东西真好闻。”
“哎,”琴娘推了推他,“你睡这儿,一会儿我睡哪儿?”
褚听风有些赖皮地笑:“这楼里那么多间房,随便挑一间睡吧。实在生意好的话,去挑一个条件好的客人一起睡也行,没准儿还真遇上琴娘你的第二春……”
琴娘一掌打在他的屁股上,又怕吵醒褚元清也没敢太用力:“没良心的小子,你琴娘的玩笑都敢开。”
褚听风没吭声,脸上的笑意还挂着。琴娘看他许是真的困了,便也没再出声,轻手轻脚地出了屋。
身后屋门吱扭关上的瞬间,褚听风缓缓睁开了眼,唇角的弧度渐渐退去。
他是从寰王府一路走过来的。
刚入夜的时候褚听风从宫里出来,翻进了寰王府。可是刚站在严陶陶的屋外,就被起身关窗的她看见了他的衣袖。那时他已经摘了“段祁”的那张脸,所以褚听风下意识地就躲到了院中的树上去。
本以为严陶陶要睡了,却不想她走出了屋,褚听风便一直跟在她的后面。
她站在湖边望着刘寰的背影犹豫要不要开口的时候,褚听风就站在她的侧后方不远处,恰好能看到她的侧脸。
她坐在湖边冻得紧紧抱住自己胳膊的时候,褚听风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有一瞬间的犹豫,但再抬起头的时候,她已经披上了刘寰留在地上的衣服。
她和刘寰距离很近,抬着头盯着正给她披衣服的刘寰的时候,褚听风怕被刘寰看见而站到了较远的一棵树后面。
夜凉,湖畔更凉,褚听风看着严陶陶和刘寰往回走的背影,没有再跟上去。
“天气真冷,是吧。”
褚听风喃喃自语,再次给怀里的褚元清紧了紧被子,并且收紧了抱着他的怀抱,最后将下巴轻轻抵在褚元清的小脑袋上,缓缓闭上了眼。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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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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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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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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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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