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从华界搬出来,她几乎就没有回去过。她不知道华界现在是个什么情形,昨日也只是听藤冈修说一嘴,北方躲避战乱的难民纷纷往上海方向涌进。总之不管哪个地方都是持续高压的状态。她不由得又想起奉天城,跟六年前一模一样……
黄包车车夫太卖力,仿佛转瞬之间就把她带到靳家。她抬手看了看手表又犹豫起来,时间这么早,恐靳茂辰还没有离家,她从来没这么早来过靳家,万一靳茂辰再多起心来怎么办?想到这她又绕着靳家外围散了会儿步,直到太阳已顶在头上,她才去敲开靳家的门。
冬冬去了学校,蒋俊和靳茂辰也没在家中。余姚鬼头鬼脑地巡视靳家一圈才坐定下来。棠柠见她这副神情,讥笑道:“你这是怎么了?大清早就听靳茂辰说你打电话约我出去。”
余姚清了清嗓子,“棠柠我跟你说……”她的话音还未落,靳家的小大姐已端着茶水送到她面前。她忙把说了一半的话咽了回去。她一想客室里还是不够妥当,遂拉起棠柠去往他们卧房里。
“你这是干什么呀?哪有到人家家里做客,还去看人家睡觉的地方?你怎么越发没有规矩了呀?”棠柠边埋怨着边把余姚带进自己的房间。
棠柠把房门一插转过身来抱紧胳膊,“你说吧?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都不是十七八岁的小丫头啦,怎么还是遇到点事就毛毛躁躁的?”
余姚定了定神,“棠柠,藤冈修来上海了……现在他就在我那。”
棠柠扭着腰走到余姚身边,乜斜她道:“妹妹,你是糊涂了吧?大白天的讲什么胡话?我们和藤冈修离十万八千里呢!他能来上海滩?再说你也不瞧瞧现在是什么时候,中日已经打起仗,他这个节骨眼不待在东北反而跑到上海来,他脑袋有问题吗?”
余姚拉着她坐下来哭笑不得五味陈杂,“棠柠,他真的来了。我第一眼看见他还以为是童岐山。”
棠柠还是不肯相信,她自顾点起一支烟,“你不要骗我!你这样子真的讨厌了!”
余姚凝视着她,心疼道:“他就在卡尔的西药店里。见不见他随你……”
棠柠的手开始逐渐拿不住烟嘴,一瞬间已泪流满面,“我的心都死了呀!死了……我的心早就死了,他还来做什么?见了面又能怎么样?不能在一起就是不能在一起。挽着他的手出去,得有多少人骂我是汉奸卖国贼!他们藤冈家族所作所为,随便打听打听谁人不知?”
棠柠坐不住又站了起来,“我跟靳茂辰是合法的夫妻,他最近都不再出去鬼混了。最近他们大兴公司已经捐了好几笔款子给抗日组织,好多人都投身于抗日之中,我都差点报名去红十字医院做义工!要不是靳茂辰他拦着我不要我去……”ωωω.χΙυΜЬ.Cǒm
余姚这才发现自己低估了棠柠的爱国情怀,她的愤慨还停留在情感上,可棠柠已经身体力行。国家大义和儿女情长从来都不能两全,棠柠这一次还是选择抛弃藤冈修了?
余姚拿起她的香烟匣子,抽出一支烟来点燃,“藤冈修现在化名为单修,对外宣称是我家的远房堂哥,为躲避战乱投奔我来的。你要是决定不见他,我回去帮你把话带到。”
棠柠抱着胳膊走到窗前痛苦地闭住眼睛。余姚又取出一支烟来,她这时候总怕自己感情用事,再偏向哪一方讲话。
“今日我在靳家这样鬼鬼祟祟,恐你家仆人在靳茂辰身边多嘴。你要想好说辞才行。再也没有太平盛世,我感觉跟六年前的东北太相似,你若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及时打电话给我。”
棠柠仍旧不做声,钟表在滴滴答答作响,她们二人长久长久的沉默着。
“辛苦你照顾他周全,等他走的那天你通知我一声,我去见他一个背影此生就无憾了。”
余姚不知是怎么走出的靳家大门,整整半日她觉得自己像是在梦游。一切都是那样不真实,她是爱他的呀!魂牵梦绕心心念念,可是当他真的来到她的面前……这大概就是造化弄人吧!
自余姚走后,棠柠便抱起琵琶不肯松手,她一遍遍地弹着那首曲子,那首只有藤冈修才能懂她的曲子——
“我有一段情呀,唱给拉诸公听,诸公各位静呀静静心呀,让我来唱一只无锡景呀……”
在多年前那个中秋月圆之夜,藤冈修就是听她弹着这首曲子走进了晓南阁里。
靳茂辰回来以后也看出了她的反常,他听了整整一个晚上的琵琶曲,从最初的好奇到最后的厌烦,但他始终没敢去打扰她。他待在房子的哪一个角落似乎都能听到,索性走出家门去了别处。
这几次他去往香港,都是由一个舞女陪伴的。这个舞女年纪轻轻,刚刚出来做就跟了他,又听话又清纯。在这个舞女面前,靳茂辰尽显自己的征服欲望。
棠柠是他想征服的高峰,可自从娶了她,他就发觉她也不过如此,不管婚前怎么仰视,到了婚后还不是一样?尽管棠柠风情万种,但她也强势无比。他每日在公司里忙碌已经很累,再面对棠柠更是有心无力。可那个小舞女总是令他觉得简单快乐。
但舞女归舞女妻子是妻子,他并没有想要改变什么。他从来都是这样的利己主义,他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也因为棠柠总是全了他的面子,他也在细节上处理越来越好,尽量不让她发现端倪。这样以来到给棠柠一种错觉,以为他已改邪归正不再去外面偷腥。
最近他烦躁的很,他在顾虑大兴的未来。周氏公司带头捐钱抗日,他马上就让大兴也跟着效仿。周氏那边捐资捐物,他也紧着步伐不曾遗落。但大兴的命运在哪里呢?他踌躇不决。
靳茂辰从家里出来去往小舞女那,可那小舞女今晚却不在家。他有些不乐意了,这舞女到底是耐不住寂寞,他一不来她就另有去处了?难不成是跟哪个野汉子去偷情?她也不不想想这年月这世道,北面都打成那个样,多少难民吃不上饭?多少难民流离失所?多少人死在小日本的刀下?像他这样大方供养她的金主,她还不感恩戴德?
靳茂辰越想越气又开车去往公司,在员工宿舍里把蒋俊给拎了出来。靳茂辰要他陪自己去喜汇门玩乐,蒋俊却规劝舅舅现在大环境不好,这时候去娱乐场所消遣,万一被小报记者、好事之徒逮住碰见,又要说他们大兴是“商女不知亡国恨”了。
蒋俊驱车带着靳茂辰去往一家洋人开的小酒馆里,那里客流不算多,蒋俊还是那里的熟客,到了那儿就为他们安排到隔间里去,也算难得的清净自在。
蒋俊看起来气色也不大好,靳茂辰与他推杯换盏一旬后,忍不住问道:“你可是在记挂我大姊?”
“哎!这几日外出办事,瞧见哪哪都是一副要打仗的准备,该不会真的要在上海开战了吧?我那几个姊姊倒是无需担心,横竖都有婆家看顾,唯独我妈我放心不下,真要是打起来……”
“大姊身体不好,也没法子长途跋涉来我这里,就让那桂芝母女好生照顾吧!”
提起桂芝蒋俊就气得火冒三丈,“当初我真不应该听我妈的娶下她!乡村野妇一个,来上海闹那一通,好好的孩子愣是没保住,回去才养了多久就滑掉了?”
靳茂辰安慰劝道:“桂芝才多大年岁?养上一二载再要孩子就是了。这下她也老实了,我看也不敢再来上海闹你管你。”
“她天天拿身体不适当幌子,对我妈吆五喝六的,我妈是一点婆婆的架子都端不住!”
“明日再汇点钱回去,这战势当真要打起来,恐怕汇兑也要中断。我这绞尽脑汁去打探,也打听不来什么风声!”
“周氏那么可有什么风吹草动?我听他们底下的人说,他们那边也有几爿工厂迁居香港了。”
靳茂辰和蒋俊相视一笑,仿佛在酝酿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大事件。
“舅母近来可好?”
“她还不是原来那个样子。今儿晚上不知抽什么风,在屋子一直弹琵琶,我听不下去就躲了出来。”
“那件事舅舅当真那样决定了?”
“正好趁着开战这个借口,不然哪里还有机会?你只管去办就好了!当初我也不知是被什么蒙蔽住双眼,竟对她那样着魔!现在想想真是可笑,害得你到现在有家不能回!”
蒋俊苦笑片时,“单小姐近来可好?我也是有日子没见到她了。”
“我听说和那个犹太洋人打得火热,那洋人在他们的圈子里极度赞许她,好多人都猜他们俩好事将近。我真是搞不明白那洋人有什么好?”
“那洋人比我有钱有地位,你瞧瞧她跟的那几个人非富即贵!她就是‘婊子要当,牌坊也要立’!”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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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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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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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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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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