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尧也早于三日前,派了使臣前来逍遥国内暂住,以便接应贞仪公主的送嫁队伍,一方去送,另一方来迎,两国总算是在面子上都给与了彼此应有的尊重。
今日便是贞仪公主辞行远嫁的所谓吉时——逍遥国境内,举国上下都挂了朱红色的锦缎,无论是宫闱的四角飞檐,还是寻常巷陌的青石板路,都是漫天遍野的喜庆朱红。
天光巷里的媒你不行,也是第一天被华谣亲手用朱红色的纸张封在了门上,纸张上面写着“前去丰尧,归时开张”八个字,除此之外,红纸的最下方,还有一小块水痕。
那水痕该是华谣不舍的一点泪渍。
但今日的华谣,还是摒弃了所有的不舍和恐惧,如往常一样作世家小姐时一样,盛妆浮颊,华缎裹身,换上了一袭新桃色的长裙,其样式喜而不俗,艳却不妖。
华谣依旧乘坐御赐的轿撵进宫,直到凤钰殿中——便是贞仪公主的住处。
凤钰殿内,朱绸绕梁,红漆擦在四壁之上,连曲知婳面对的铜镜边缘,都更了一对并蒂莲的纹络,至于铜镜中映出的曲知婳,她已褪去了身为公主的倨傲,脸色憔悴不已,可见又是一夜未曾安枕。
此刻,几个婢子在曲知婳的身后为她梳妆,而她只是六神无主地任人摆布,赤羽镶在她的发髻之上,口脂也在婢子的提醒下,在她苍白的唇上轻擦,总算提起了些许气色。
华谣也是在这时赶到的,而她之所以要来,是因为奉圣旨前来,送贞仪公主出嫁。
华谣驻足在殿外,四处打量着,她在找曲舯弈的踪影——那日在甬道中,曲舯弈对她横加拦阻,真到她远去丰尧的这天,他却连个人影也瞧不见。
但她瞪了很久,也没有看见曲舯弈的到来,而目光所及之处皆为朱红的喜庆,也不禁提了一口气,想到曲知婳此刻的样子,该是一如锥心般的痛楚,但圣命难违,且吉时将至,她还是低声朝守门宫娥说道:“烦请通报,敏钦小姐来请公主殿下凤驾。”
“见过敏钦小姐。”曲知婳殿外的宫娥朝盛装的华谣行礼,又朝内殿指了指,引道:“贞仪公主就在屋内,请随奴婢来。”
“等等!”华谣还是杏目一眯,忍不住朝宫娥问道:“曲舯……承王殿下来了吗?”
宫娥赶忙回应:“并未到此。”
“噢……”华谣眼神中流露出失落的颜色,但转瞬即逝,掩饰道:“我只是问问,要不要等殿下的皇兄前来。”
“奴婢也不太清楚。”宫娥垂首如实作答,把华谣朝殿内引:“公主殿下就在殿内,请敏钦小姐随奴婢来吧。”
“好。”华谣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落,很快应声跟去,果见已经梳妆完毕的曲知婳,正痴呆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用素指摩挲了自己的脸颊,还有耳畔悬着的朱红玛瑙——这是一袭集丰尧和逍遥两国服饰特色为一体的妆扮。
她轻轻触碰着自己发髻上的赤羽,还是自嘲地笑了,华谣看着曲知婳的眼神,那眼神中的自嘲之色,像是说她自己只是一个特产,从这个国家,被送到另一国境内。
这样憔悴和自嘲的模样,令华谣一介女流也不禁心生爱怜,但今日无论如何,曲知婳都必须启程,华谣卯足力气才稳稳地压低身子,朝曲知婳行礼道:“参见贞仪公主殿下。”
曲知婳从铜镜中看见华谣行礼的袅娜身形,又是扬唇一笑,头也没回,但言语却开门见山,尽管那种语气平淡如水:“你说你,为何要揭这皇榜呢……”
“为了自救。”华谣贝齿紧咬下唇,几乎一字一句都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臣女,属实,万不得已。”
“除非我死,否则,我绝不远嫁丰尧。”曲知婳的语气仍然很平淡,看不出她眸底有一丝波澜,但却能看出她眼神的坚定:“誓死不嫁。”
“殿下,您应当比我,更加知晓圣上的为人。”华谣一想到她面圣之时,曲奉鸣那厢言论,便知帝王心术难以揣测,遂道:“自古帝王,杀伐决断,取舍只在一念之间。”
“我是了解他,但我没想到过,他会让丁南奚为我送嫁。”一提到圣上,曲知婳的神情也发生突变,她的素指紧捏住颈前的浑圆玛瑙颈饰,从她的眼底,由内而外地渗出了愤恨,以及绝望:“这不是逼婚,而是诛心啊……”
华谣的眼底也深邃起来,她和曲知婳同为女子,似乎在这种时刻,她们能够感同身受。华谣突然想起来,丁南奚成为送婚御使一事,是在曲奉鸣看过上呈的奏折时,才定下的决断,加上曲卓彦知道丁南奚前去送亲后的异常反应,华谣已经能够猜到,丁南奚送亲,该是他自请的才对。
华谣早该看穿丁南奚是负心郎,这段姻缘显然是妾虽有情,郎却无意,曲知婳倾心丁南奚,丁南奚却并不珍惜这份金枝厚爱,而在这之中,当局者迷的,只有曲知婳一人而已,曲知婳却把所有的恨意都加在了父亲曲奉鸣身上。
素来痛恨薄情郎的华谣,却终于忍不住破开这糊涂人眼前的迷障:“但,据臣女所知,是丁公子自请为殿下送嫁,受封持节特使,随殿下一同远去丰尧。这期间,倘若两国亲事有丝毫不妥,丁公子便会——提头谢罪。”
曲知婳如遭晴天霹雳,忍不住退后几步,险些跌在妆台之上:“我确实不知道,这事儿竟是他主动请旨的……”
随后,曲知婳突然痴痴傻傻地在原地前后徘徊着,突然大声地笑了笑,但笑着笑着,一行清泪就从眼角涌了出来,而她,虽为金枝却无力回天,只能将这份怨怼朝华谣发泄,她躬身指着华谣,嘶吼道:“可你若不出现,我五年之内,等到丰尧国君行将就木之际,便可重返逍遥国内与他再续前缘,但你出现了,我便要在那个寸草不生的野蛮之地过一生了!”
曲知婳突如其来朝放一记怨怼的寒枪,令华谣意外至极,但还没等华谣开口,殿外就进来一位送嫁的嬷嬷,打帘儿入殿通禀道:“殿下,吉时到了……”
殿内另一位嬷嬷赶忙朝一旁的千羽鹤氅一指,催促道:“请公主殿下更衣。”
曲知婳此刻已经着装得宜,只差一件极具丰尧特色的千羽鹤氅,这千羽鹤氅一披在肩上,便意味着,这门亲事不容篡改,目前,也只差这一步简单的仪式,曲知婳便要在名姓前冠上丰尧国姓——东嵘氏。
而这个吉时,便应当是曲知婳穿上这件鹤氅,再去拜别父君曲奉鸣,而这个吉时不容错过。因此,曲知婳身后的两名贴身宫娥取过鹤氅,跪奉给曲知婳:“请公主殿下更衣。”
而曲知婳置若罔闻。
殿内的嬷嬷经验甚长,见状如此,赶忙使眼色给满殿的宫娥,带领诸位宫娥同时下跪,齐声道:“请公主殿下更衣。”
但曲知婳仍旧是一动也不曾动。
嬷嬷再次高声催促道:“吉时已到,请公主殿下更衣。”
这种境状令华谣也柳眉颦蹙,她察觉到曲知婳的无奈,也看到众宫娥的窘迫。
但僵局一直没能被打破,直到从帘外走进了一个男子。
这男子,便是曲知婳心心念念的爱人——丁南奚。
丁南奚是工部尚书之子,如今身为此次送亲御使,他穿着司衣局新裁的官服,俊朗中透露出英伟的气质,但眉宇里,却藏着深沉的心机。
“照理说,殿下未出阁的闺房寝殿,微臣不该进来。”丁南奚朗声说道,语气严肃不已,仿佛曲知婳出嫁,与他并无丝毫的干系:“但如今,丰尧派来的迎亲使臣玖支阑就在殿外等候,难道殿下要让外邦看笑话不成?”
其实华谣从未见过丁南奚真容,但依照丁南奚走进来说话时,曲知婳看向他的眼神,以及他那份冷漠的态度,华谣也算能够确认这男子,就是丁南奚无疑。
华谣真是厌恶这份痴情女负心汉的戏码,譬如说丁南奚那无情的神情,即便不是对待倾心自己的女子,只是寻常一个即将远嫁的女子,也不该是如此冷漠的态度。
华谣终于忍不住出言诘问道:“哟,丁特使舍得来了?”
“敏钦小姐,本官无意与你多犯口角。”丁南奚一记白眼朝华谣飞过,他心中也对华丁两家朝堂恩怨了如指掌,也早闻华谣泼辣乖戾,自然不愿和华谣一介女流缠斗,只道:“你爹和我爹的事,不要影响到两国邦交。”
华谣见丁南奚未曾接招,又道:“这工部尚书之子,就是与众不同,官威摆的跟丁世叔不相上下。”
这话惹得丁南奚剑眉猛皱,显然是他不许华谣说他父亲只字不好,尤其是与她缠斗下去,会耽误吉时。
但还没等丁南奚开口,殿外久候多时的丰尧使臣玖支阑就擅闯进殿:“贞仪公主殿下,你们逍遥国择选的吉时到了,为何还不上轿?”
此举显然是丰尧国在气势上已经凌驾于逍遥国之上,而这份粗鲁的质问,也加深了华谣对丰尧之行的恐惧——那使臣长着络腮大胡,活脱脱一个匪徒的模样。
至于那跋扈质问的气势,更像是山中匪徒,乖张不已。
华谣见状如此,也一把抢过那婢子跪奉许久、放置着千羽鹤氅的檀盘,靠近曲知婳,猛地朝她下跪,双膝在地上发出干脆的一声,华谣朗声道:“请公主殿下更衣。”
但曲知婳仍旧纹丝不动,且只字不语。
曲知婳盯着面部逐渐僵硬的丁南奚,她却没能从他面容上看出一丝的挽留与怜惜,甚至只是有冰冷的颜色,于是,泪水逐渐氤氲了曲知婳的眼眶,使她根本看不清使臣玖支阑的到来,更看不清满殿跪着的宫娥,甚至看不清这两国的僵局。
最后,丁南奚躲避了曲知婳的眼光,提着华谣手中的鹤氅,慢慢走到曲知婳身边,但他几乎是背对着曲知婳,也是缓缓地,像众人一样,吐出那几个字:“请,公主殿下,更衣。”
曲知婳终于忍不住眨了眨眼,随着她羽睫轻垂,她的泪水也决堤而下,她看着丁南奚竟然连个正脸都不曾给她,她看不清丁南奚的神情,似乎也再看不清自己的心了。
而华谣是旁观者清,她看清了曲知婳的眼神——那该是一个豆蔻少女从对爱人的倾慕,再到绝望的陡变。从闪着光的眼,变为充斥着血泪的眸。
而这一切,他都视若无睹,甚至是看也不看。
终于地,曲知婳颤抖着双手,接过了丁南奚递来的千羽鹤氅,她的贝齿就快把绯唇咬破,口中喃喃的呼唤,几乎被粗重的喘息和流泪吸涕的声音掩盖:“丁南奚……”
但丁南奚似乎听到了这一生微弱的呼唤,在曲知婳接过鹤氅后,丁南奚猛地把手抽了回去,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圣上还在等,殿下请尽快。”
丰尧使臣玖支阑也志得意满地冷哼一声,往大殿走去。
辗转多时,华谣终于伴着已经罩上了红盖头的曲知婳走到金銮殿上——百官都已站了满殿,为贞仪公主送嫁。而曲知婳就在这千百臣民的行礼中,走到她父君曲奉鸣眼前。
殿上除了逍遥国的文武百官,也有丰尧前来迎亲的使臣队伍,众人都威仪赫赫地站在朝上,将目光凝结到曲知婳的身上。
丁南奚也站在百官队伍中——但曲知婳并不敢看他的身影,相反,丁南奚在百官队伍中,面容有些微的尴尬和窘迫。
曲知婳知道,这是丁南奚怕旁人诟病,他那样要面子……
于是,曲知婳头也不回,径直在华谣的陪伴下,走到大殿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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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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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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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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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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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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