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沈西岭丧尸般挺回家后,径直回到陌梨院,迎来的丫头见主子脸色很不对,没敢搭一声腔,凝云笑呵呵上来问:“沈郎,这是怎么啦?”
沈西岭道:“年初一,辛阿到陌梨院来过,这事儿你知道吗?”
凝云莞尔一笑:“辛阿姑娘来过?这我可不知道呀,到底是哪一年初一呢?”
沈西岭皱了皱眉:“辛阿到陌梨院来,说绿敷已经死了,叫丫头进来传话,如今四五个月过去了,话竟还没传到我耳朵里。”
凝云递来一杯茶,讶然道:“沈郎,你在说什么?凝云听不懂。”
“你听不懂?”
沈西岭并未接过茶盏,压抑着怒意道:“把院里所有的仆人都叫过来,今天我倒要看一看,是谁这么大胆!”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所有丫鬟侍女都跪在院子里,一个个虽不明所以仍作凄切状,几番盘问便将阿竹供出来。
沈西岭干笑了声,转过身来对凝云道:“我早该想到是你,这院子里没有第二个人有此权利。”
扑通几声,阿竹双手扶地磕了三个响头,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道:“公子,都是阿竹不好,是阿竹自作主张没有禀告少夫人和公子。
我以为辛阿姑娘在开玩笑,绿……二夫人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死呢,又想着二夫人曾害少夫人小产,都已经被逐出沈府,所以才没把辛阿姑娘的话放在心上。阿竹做的一切少夫人都毫不知情,请公子责罚阿竹,千万不要怪责少夫人。”
未等沈西岭发话,凝云便抢先责怪道:“阿竹,你好糊涂,这样大的事怎么能擅自做主呢?即使妹妹有错在先,性命攸关之际也当另论,如今妹妹生死不明,你真是让我失望啊。”
阿竹将头磕在地上,道:“少夫人我错了,我对不起您和公子,对不起二夫人。”
至此沈西岭已彻底了然,坐在椅子上冷眼旁观,看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心里陡然生出一种悲凉感。
也就在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错了,错得糊涂,错得彻底,一切早已无法挽回,脑子也不能思考,全无理智,全无思考,只有绝望,深刻入骨的绝望。
缓了好一会儿,沈西岭才冷淡开口道:“阿竹,杖五十,逐出府。”
他直截了当的语气毫不留情,凝云出言相劝:“沈郎,五十杖下可就不留活人了!阿竹与我主仆一场,求夫君网开一面。”
沈西岭注视着她,干笑一声问:“我的好夫人,你从哪里来的底气为阿竹求情?”
凝云双眼含泪,拉着他的手道:“阿竹有错,但罪不至死,我念她与我主仆情谊,特此向夫君求情。”
沈西岭缓缓推开她的手,道:“夫人这回说的话,我不想听了。”
在此之后,公子与少夫人互生嫌隙的流言便在沈府广为传播。琇書網
这流言其实没把握到重点,因沈西岭一步都没再踏回陌梨院,不仅自己疯了般到处寻找绿敷,还发动沈府所有下人一起搜寻,连带发动沈家明里暗里所有力量。
一日南风过境时,暑气散尽,夜已经有些凉了,一向酒品甚好的沈西岭喝得酩酊大醉,在温庄搀扶下荡回府,另一手还紧紧抱着酒坛子,时不时猛灌几口,虽步态不稳但脑子却还很清醒,不忘嘟囔着叫温庄搀他回陌梨院。
一路脚下画着十字,好不容易到了门口,沈西岭突然振作起来,一手将酒坛狠狠掷向朱红色大门,一声清脆响,碎瓷散落满地,酒香肆冽。
沈西岭迈着颤巍的步子扶门而进,一小丫头慌忙跑出来道:“少夫人已睡下了,奴婢服侍公子休息吧。”
沈西岭听了很不高兴:“叫你主子起来,本公子有些话要问问她!”
新来的小丫头尚未摸清主子脾气,小心翼翼试探问:“夜深了,少夫人已睡下,公子要问的话,可否留到明早问?”
西岭兄生气道:“这是什么话?陌梨院的人,连本公子也喊不动了?”
小丫头委屈巴巴,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正要回里房叫醒少夫人,凝云已披衣而起,倒了杯茶后又回到床边坐下,然后才淡淡道:“夫君回来了,要问凝云的话现在就问吧,留到明早恐怕等不及了。”
小丫头行礼之后赶紧退下,房门被轻轻掩上,沈西岭有些好笑地叹了口气,带着几分醉意涩然开口道:
“当初我罚阿竹时,你曾说五十杖下不留活人,你连一个仆人的性命尚且如此爱惜,为何会对绿敷下狠手?”
凝云坐在床沿,不紧不慢喝完一杯茶,手握空茶盏放在膝上,慢悠悠道:“夫君说的话,我一个字也没听懂,夫君要是没有其他事,凝云就接着去睡了。”
沈西岭看着她,突然哑然失笑。
七天来一无所获,绿敷生死不明。
即便被告知她早就死了,沈西岭还是很倔强地把梁州城翻了个遍,另遣几支精明能干的挖尸队把城外野坟全刨了,然后看着一具具排列整齐的荒尸,尸骨支离破碎,衣巾凌乱不堪,心情便更加沉重。
愧疚之情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赶巧的是,这时温庄提前回来了,提前回来的意思就是,提前有要事相报。
沈西岭一见温庄便两眼放光,倏地从地上弹起来,扔掉挖土的铲子,抓住温庄的衣襟急切问:“绿敷,是绿敷找到了吗?”
“公子,其实是……”
“你说‘其实’是什么意思?不是绿敷?啊,那还能是什么事?”
温庄面露难色,嘴里吞吞吐吐道:“公……公子,少夫人小产之事有了新发现,另外,关于二夫人……”
在温庄小心翼翼的汇报中,沈西岭早已方寸大乱,根本不能将每一个字都仔细听进去,但即便如此,当那些凌乱的话语收进耳朵里,沈西岭几乎是在一瞬间放声大哭,劝都劝不住。
事后温庄曾说,他服侍沈西岭这么多年来,从未见他流过一滴泪,公子从来都是以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形象示人,这样不要面子地在公众场合痛哭流涕,脸上糊满泥浆眼泪还是人生头一回。
经过这七日折腾,沈西岭瘦削了很多,脸色蜡黄,头发凌乱,在房内昏暗烛光下显得尤其憔悴。
暗夜四下无声,凝云一改平日柔媚模样,神情甚是淡然,沈西岭呆立在原地,望着她有些出神,直到凝云拨动床边珠帘,他才回过神来,眼角又开始湿润。
凝云道:“夫君要是没有话问,凝云这便睡下了。”
沈西岭有些哽咽,嗫嚅良久艰难开口:“我一直真心待你,将你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可你为何,为何会亲手杀死我们的孩子?”
凝云愣了愣,反应过来干脆理直气壮:“说白了,我爱的人不是你,自然也不会为你生儿育女。”
沈西岭身子一颤,脸色在一瞬间变作苍白,强打精神,定眼瞧了她好久才道:“你们长得极为相像,我看着你,就像看到她在眼前。”
凝云觉得有些好笑,忍不住笑出声来,摇摇头,“我和她,我们其实一点儿都不像,只是夫君你看不出来罢了。比如妆容衣着,妹妹素来寡淡,而我恰恰相反,妹妹平日里不苟言笑,而我天生媚态,再比如性情爱好谈吐动作神情,统统不相配,就连神似的两张脸,你难道也没看出来?妹妹她,左眼下有一颗泪痣啊!”
沈西岭有些沙哑地开口道:“那又怎样?害她的是你,害死她的也是你,除夕夜,是你派人……”
凝云不由得笑出来,饶有兴致地抬头看他,“除夕夜的事情,夫君不也近来才知道嘛,时间过去这么久,你怎么不早点关心关心她?凭你在梁州的势力,调查一个人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沈西岭猛地跪在地上。
“没错,小产一事的确与妹妹无关,除夕夜也是我派人取了她性命,不过这一事我得说清楚,夫君,我都是为了你。”
沈西岭险些崩溃:“为我?”
“是,就是为你。妹妹从沈家拿走先太子血书,一门心思想为杨家洗刷冤屈,可我们都知道,这无异将沈家置于炭火之上,夫君一直来对妹妹心怀芥蒂,不也是因为此吗?”
沈西岭全身颤抖着,凝云笑了一声继续道:“夫君是个聪明人,你早就看出妹妹并不简单,你以为她是嫉妒夫君对我的情意,而我正好利用了这一点。一直以来,夫君都对我照顾有加,我决心回报夫君回报沈家,替你们将威胁去除。”
沈西岭拧眉注视:“所以,你就将她杀了?”
她云淡风轻地反问:“杀了不好吗?这样才不会危及……”
还未等凝云说完,沈西岭突然失控将她按倒在床上,双手掐住脖子问:“你怎么能杀了她?你怎么这么可怕?”
凝云被掐得喘不过气,如花似玉的脸顿时扭曲,她却不作任何反抗,咳得厉害还拼命笑道:“尸……尸体还没见到,你就硬说她死了,你就是这……这样爱她的吗?”
沈西岭泄了气,双手慢慢松开,紧闭了一双眼,半天才睁开来,倏地低喃:“我喜欢过你,可你却毁了绿敷,毁了我。”
凝云笑了一声道:“可是夫君,你爱我却不是因为我,在你心里最深处的那个人,始终是绿敷妹妹,不,应该叫她陌梨,杨陌梨。
我们长着一般模样,恰好我也会跳空凌舞,你以为她死了,直到遇见了我,所以,我只不过是她的替代品,一开始就是。说起来,我的空凌舞还是当年杨家舞娘芙姬所授。”
凝云拢了拢衣领,见他没有过激反应便接着道:“沈公子,你爱错了人,也许你曾意识到却不肯承认,你们两个明明都放不下对方,却又把自尊看得那么重。”
沈西岭张了张口,但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即便我并不喜欢你,但也并非一开始就想毁掉这个孩子,只是当我发现自己怀有身孕的时候,你却越来越向她靠近。
那时我便明白,我心里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他从来不喜欢我,曾经喜欢过我的人,现在也离我远去了。我孤孤单单一个人,你们凭什么幸福圆满?我求而不得的东西,又怎能让别人轻易得到?”
凄厉的诘问戛然而止,最后她带了一声压抑的哭腔。
沈西岭看向她,轻声问:“你也说不下去了吗?”
真是讽刺,事到如今他还是情不自禁为她考虑,究竟爱的是谁,沈西岭自己也想不清楚,因为对两个人都倾注过感情。他仔细回忆凝云刚才的话,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凝云的堕落与自己有莫大关系。
良久,他终于将她彻底放开,用暗哑的嗓音轻声道:“你走吧,我们今后……就再也不要见面了。”
凝云站起身来离开,一步一步没有回头,沈西岭看着她的背影喃喃:“即便是替代品,我也曾真心待你,可你心里的那个人,他应该从未好好看过你吧。”
凝云稍作止步,顿了顿,还是径直踏出门去。
伏在门口的小丫头嘤嘤低泣:“少夫人也走了,府中的两位夫人都走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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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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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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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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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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