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福瑟缩了一下,既没有说话,也不敢去看他,桓济身后跟着的郎中乖觉地上前,打开瓦瓮翻捡起里头的药渣,又过了会儿,只见那郎中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走到桓济身后躬身道:“秉少帅,里头熬着的的确是下胎的药。”
桓济闻言,眼中寒光一凛,抬脚便将炉上的瓦瓮掀翻在地,深褐色的药汤与药渣散在空中,随即又随着碎落的瓦片散了一地,还不等道福有所反应,桓济便攥着她的衣襟将她一把提起,按捺着胸中怒气质问她道:“司马道福,你想干什么?”
道福仍旧没有作声,只低垂着眉目不去看他,桓济见状,愈发觉得怒火中烧,又将她向上踢提了提,怒吼着道:“司马道福,我问你话呢!你究竟想干什么?!”
道福被比他高大许多的桓济这么一拽,踉跄得几乎只能用足尖勉力支撑住身体,桓济却是不管不顾,紧紧攥着她的衣襟逼得她只能抬起头来看向他,道福一边昂着脖子艰难地呼吸着,一边把着他的手腕试图挣脱他的束缚。道福挣扎中偶然间瞥见了桓济的眼神,那眼神中弥漫着与她相差无几的愤怒、仇视、不甘、与困惑,道福见了,没由来地觉得快意,她扯了扯嘴角讥诮着道:“我想干什么?你看不出来么?我不想留下这个孽种!我要除掉这个孽障!”
“你?!”道福的话落在盛怒之人的耳中,宛如火上浇油,桓济勃然大怒,反手遏住道福的脖子,嗔目欲裂地道:“司马道福,你信不信我杀了你?!”
道福被他遏住了喉咙,仅片刻之后便已面红筋涨,可她仍旧不肯服软,挑衅般地斜眼睨着他,像是生怕他不敢杀了自己似的,周围的人见状都不敢上前劝阻,只有后头跟着的樱草见了,忙不迭地扑了上去,死命拉拽着桓济掐着道福脖子的手腕,哭喊着道:“驸马,您不能这样,小姐还怀着身子呢!”
在樱草持续不断地哭喊声中,桓济终于回过神来,渐渐松开了手,道福骤失外力,随即扶着墙边干呕了起来,樱草一边抚着她的背心一边哭着劝道:“小姐,小姐您怎么这么傻啊……”
盛怒过后的桓济终于在道福的干呕声和樱草的哭泣声中清醒过来,意识到方才自己的所作所为非但没能扭转些什么,反而让他们两人之间的处境更加糟糕,可他实在也想不出什么办法能够劝她回心转意,他面如死灰地背过身去,沉声吩咐道:“把她带回去,没有我的吩咐,不准她再踏出房门一步。”
东方既白,晨露未晞,桓济早早起身,在这更深露重的江南水乡间踽踽独行,这样冷的天气,一个从未独自出过门的宗室贵女,当她背着所有人悄悄徘徊在这陌生的环境中时,怀着的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她的心里,可曾有过丝毫的犹豫,又或者,她真就下了那样狠那样毒的决心,竟连片刻的踯躅也不曾有过?
桓济走了一会儿,忽然停在了一扇门前,他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扣响了面前的大门,不一会儿,门开了,探出头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精壮汉子,桓济见着他也没多说什么,只道:“他人呢?起来了吗?”
那汉子将门又敞开了些,道:“差不多该起了,少帅请进,我去叫他。”
待桓济进了院子,那汉子才又将门合上,自己小跑着上了二楼,桓济走进面前一间不大的厅中,见屋内摆设寻常,唯有一本襄阳耆旧记倒扣着摊在案上,桓济随手拾起那本扎记细细赏读起来,不一会儿,便闻得老旧的楼板伴随着人的脚步声吱呀作响,殷湛一身霜色常服,发未束冠地出现在门口,殷湛见着他也不讶异,沉默地坐在了桓济对面,桓济头也不抬地问道:“殷公子也认识习凿齿?”
殷湛瞥了一眼他手中的册子,道:“不认得。”
“哦?”桓济这才挑眉瞧了他一眼,道:“陈寿所著《三国志》,以曹魏为正统,史家也大多继承其观点,而习凿齿所著《汉晋春秋》却始立异义,尊蜀汉为正统,以曹魏为篡逆,殷公子觉得如何?这晋室江山……承袭的究竟魏祚,还是汉祚?”
殷湛也瞧了桓济一眼,道:“若是以曹魏为正统,那么桓温受禅代晋,便有了先例可循,但若是以蜀汉为正统,那么即使司马氏禅位,则桓温仍是篡逆,习凿齿不正是因为此事,而见罪于你父亲的吗?”
桓济闻言笑了笑,道:“这些文人,惯会玩这些文字上的把戏,如若后世当真因此尊汉而非魏,那么日后蜀汉君臣同祠,共享千秋香火,当真应该好好谢谢习凿齿了。”桓济顿了顿,又道:“只是殷公子,如若你屋子里的当真是本《汉晋春秋》,我倒也无话可说,只是这本扎记,却像是朋友间随手传阅的私物,你若不认得他,又是如何得来的呢?”m.χIùmЬ.CǒM
殷湛轻笑了一声,道:“临贺县公原来是怕我这个罪臣之子与他们襄阳习氏有染?”殷湛摇了摇头,道:“这东西是道福给的,她怕我被拘在这里无聊,特地拿给我解闷儿看的。”
桓济听罢,释然地笑了笑,道:“是了,我差点忘了,她大概是认得所有与我桓氏为敌的人。”殷湛听了他的调侃,也跟着笑了,桓济随手将书放回案上,道:“其实有件事情我很好奇,我父亲害得你家破人亡,你爷爷于流放途中病死,你父亲以谋反罪被诛,连带着你那两个嫡亲的妹妹也因此流落在外,此时的你,究竟是以什么心情在这儿陪我闲聊?”
“什么心情?”殷湛蹙了蹙眉,似乎真的仔细思考过后才道:“愿赌服输罢了。”
桓济闻言,有些意外地道:“哦?就这样?”
殷湛笑笑,道:“其实若是抛开国仇家恨不说,我倒还是有些佩服你父亲的……”殷湛顿了顿,道:“庾氏一族,先后出过四任执掌枢要的国舅,你父亲却只将株连范围限制在庾冰一支,盖因为他的孙女做了海西公的皇后,又有重回外戚之势……至于我们,我们陈郡殷氏也算得上是枝繁叶茂、子弟众多,在与你父亲对抗的过程中,他们也没少出力,可你父亲却只对我爷爷和父亲这最得司马氏信重的一支下了手……他既没有因与庾氏的姻亲而手软,也没有因与我们殷氏的旧怨而赶尽杀绝,他只做了他必须要做的事,一步不多,一步不少……”
殷湛轻扣着桌面,若有所思地道:“只是这份近乎于冷血的理智让我不由地好奇,他在对待你们这些骨肉至亲时,又是如何?”
桓济见他始终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有些兴致盎然地审视起他来,殷湛被他看的颇不自在,抬头瞧了眼天色,道:“桓公子特意莅临寒舍,怕不是来与我闲聊的吧?”殷湛回过头,看着桓济道:“道福怎么了?”
桓济原本含着笑意的眼睛立刻垂了下来,顿了顿道:“我听说道福前几天来找过你?”
殷湛漠然地点了点头,道:“是,她跟我说,她有身孕了。”
桓济不想殷湛居然直奔主题,微愣了一下,自嘲地道:“我的孩子,我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她……”桓济迟疑了一下,才道:“她不肯吃东西,我没有办法……”
殷湛想了想,叹息着道:“你到底还是拦下她了……”殷湛不等桓济细想,又道:“你是想请我过去劝她?”
桓济闻言,有些不甘地点了点头,殷湛见状,冷笑着道:“不。”
桓济听他拒绝地如此干脆,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殷湛嘴角噙着一抹讽刺笑意,道:“桓公子,你难道没有疑问,像道福这种从未独自出过门的女孩,怎会知道,要去哪里才能买到下胎的药?”
桓济脸上先是闪过一丝困惑,而后不可置信地道:“是你?!”
殷湛像是生怕他不肯相信似地,点头应道:“是我。”
桓济听他认得坦然,立时便觉气血上涌,愠怒着道:“为什么?!”
“为什么?”殷湛像是被他逗笑了似得,道:“因为我也不想道福留下这个孽障!”
“混账!”桓济恼羞成怒,抓起殷湛抬手便是一拳,殷湛被他一拳打得跌倒在地,桓济却仍不觉得消气,双手拽着他的衣襟提起他道:“殷湛!我没想到你竟如此卑鄙,那好歹也是她的孩子,你竟然……”
“——我卑鄙?”殷湛朝着地上啐了一口血沫,道:“我第一次见道福时她还只有六岁,就算最后做不成夫妻,她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妹妹!桓济,你当真以为,这世上只有你一人关心她吗?!如果不是她想,如果不是为了她好,我会放任她做这种傻事?!”
“为了她好?”桓济眼角闪过一丝冷酷笑意,道:“你知道她差点喝下的是些什么东西吗?大夫说了,那下胎的方子本来就是伤人姓名的毒物,那药又是教坊里的婆子掂量着抓的,有些药量用过了头,她这一碗要是喝了下去,以后怕是再难有孕!殷湛啊殷湛,道福她还那么年轻,你放任她去喝那种害人的东西,还敢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她好?!”
殷湛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可置信的惶恐与震惊,这才觉得后怕起来,桓济看见他的神情,勉强压下胸中怒气,松开手道:“跟我回去吧,去劝劝她,她要再这么不吃不喝下去,身体怕会受不住的……”
殷湛听了桓济的话,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桓济啊桓济,你与我说了这么多,竟没问我一句,她为什么不肯要那孩子?”
桓济愣了愣,颓然地坐到地上,坐在殷湛身边,嘶哑着道:“我没想到,她竟厌恶我至此,那毕竟……也是她的孩子。”
殷湛见着桓济懊丧的模样,似笑非笑地道:“你以为她不肯要那孩子,是因为厌恶你?”
桓济听出殷湛言外之意,疑惑着道:“难道不是吗?”桓济顿了顿,有些希冀,又有些害怕地道:“那是为了什么?”
殷湛看着地上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她说……她很害怕……”
桓济闻言蹙了蹙眉,十分意外且不解地看着他,殷湛见了,不屑地望了他一眼,揶揄着道:“你该不会从未想过你与道福的未来吧?嗯?驸马都尉?”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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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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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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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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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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