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心事重重,愈发难以自拔,靠在武三思肩上,望着在牢中根本不可能看见的月亮。
所谓的同病相怜莫过如是,她在掖庭十四载,何尝不是将人间酸涩尝尽饮遍?
“回来后,我摇身一变,又成了高高在上的人,姑母老了,但是更厉害了,惹不起,我们弟兄两人对她唯唯诺诺,唯她马首是瞻,恨是什么?我们渐渐已经回想不起,女皇的恩泽像棵参天大树,我们都在她的遮蔽之下,没有阳光,可也没有冰霜,仰望着,日复一日的仰望真的很累,婉儿,若是有朝一日,也能俯视俾睨该有多好!”他娓娓道来,说的是梦想。
听者难免动容,可婉儿却捕捉到别样的气息,这个看上去深情款款的男人野心勃勃,从未放弃觊觎储君之位。
“沿途的风景最好,顶峰荒凉,风还大,未必是个好去处。”她一语双关。
武三思有些敷衍地笑道:“婉儿,你不会因为这一点打击便看破红尘、失去斗志了吧?”顿了顿又说,“我们是同一类人,适合走同一条路,未来的日子,我愿为你风雨兼程,更愿为你遮风挡雨,只要你永远在我身边,你不离,我不弃!”
连告白都不是纯粹的,婉儿不禁失望,可她依然需要他,想想他说得没错,他们的确是同一类人,那就不能采用双重标准去苛责他,笑着叹道:“三思,我不知道能陪你走多远,或许走着走着你会发现,我其实并不是你想要的那个人,你或许还会遇到更适合的,你们才能携手并进。”
武三思也失望了,“我的心声你听到了却置若罔闻,而你想什么,我却只能靠猜。”
“如果你有足够的耐心,如果你能绝对的包容,我愿意告诉你很多很多。”婉儿深深吸气,她决定敞开心扉,于公于私,有些话越早说明白越好。
“我想我能试着去理解。”他向来作风武断,却说出模棱两可的话。
婉儿开门见山道:“从私情来说,我对殿下已生仰慕之心,可若受朝堂羁绊,我对殿下又是避而远之。”
“你不妨说得详细些,越详细越好。”武三思看上去十分冷静。
“什么是天命,什么又是人伦?”婉儿抛出两个问题。
玄之又玄的抽象让武三思无从回答,“这该问集贤院的鸿儒。”
“他们可不敢说!”婉儿笑笑,莫名严肃起来,“这天下分分合合,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大周只会成为插曲;父母和子女之间是最深的亲缘,纵然隔了千山万水、历经坎坷,始终还是心脉相连……”
都是大道理,武三思却听懂了,他沉思良久,触目生愁:“你是说天下还会是姓李的,我们武家只是为他人作嫁衣。”
“我只是想劝你,知足常乐。”婉儿仰面回答。
“真是悲天悯人的好心肠!”他苦笑了一下,站起身来,“我想我该走了!明早你便能离开这里,重新回到那个显赫的位置,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说的是女皇,其实也是你……我仍然抱有奢望,希望你能看在我们之间的情分上助我一臂之力,若是很难,那便算了,只是不要从中掣肘便好……我们不该是敌人……”拍拍衣摆上的泥垢,大步朝外走去。
“等等。”望着即将离去的人,婉儿叫了声,武三思停了下来,回身看她,等来的却是一句,“夜深了,请殿下走得慢些。”
他嘴角抽了抽,义无反顾离开。
婉儿叫住他,很想说的其实是“我想过一直和你在一起,为你做出改变,也可以为你妥协。”可刚刚张嘴便变了。
天才微微亮,女皇的旨意到了牢中,婉儿被特赦了,走出狱门,有宫人正在等着她,看了看,都是旧人,唯独少了阿清。
“内舍人,我们回去吧,汤浴已备好,您除除这身晦气。”另外一个侍女迎了上去,极其小心地说。
婉儿迟钝了一下,猛然摇头,“我要先去看看阿清。”
此言一出,所有人噤声不语。
“奴婢给您带路。”终于有人率先打破沉寂,他们每个人也都想去看看阿清。
来到宫人冢,簇新的石碑已经立了起来,武三思果然守信重诺,片刻都没耽搁答应过婉儿的事情。
婉儿痴痴看着墓碑,还是在多年前有过类似的场景,那时素娥走了,世界都失去了颜色。如今走的人是阿清,这世界除了混沌,还是混沌,原来这么多年都一直没变过。
石碑上没有名字,仍旧只有生卒日期,婉儿有很多话想说,却倍感疲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回想着阿清的笑脸,简直清晰得不能再清晰。
视线却越来越模糊,她开始慢慢轻声哼唱:“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身后众人流着无声的泪。
“哎唷,内舍人,您怎么在这儿啊?”远远奔过来的宦官声音尖细,带着嫌弃,“怎么跑到这个鬼地方来了!女皇传召您呢!”
婉儿停止了歌声,似乎并不意外:“知道了,容我整理一番,随后便到。”宦官自然不敢有异议。
回到住所简单梳妆了下,正要离开铜镜时,她想了想,顺手拿起胭脂在额上点出梅花的轮廓,不大不小、刚刚好遮住了还未完全结痂的伤痕。m.xiumb.com
再次见到女皇,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知道女皇正用目光检视着自己,婉儿俯身下拜:“多谢陛下恩典!”
“婉儿,你谢我什么?我可是对你用了刑。”女皇的语气惋惜中带着试探。
婉儿则一脸淡然:“同劓、刖、杀相比,墨刑显然是最轻微的。”
女皇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说:“要不是一大群人争着替你求情,触我底线者,罪当处死。”
“是奴婢忘了本分,没了自知之明。”婉儿咬着“奴婢”二字,发音极其重。
武曌同她招招手,似有怜爱之心:“走近些,让我看看你的脸。”
婉儿走向她,镇定自若。
“还好,经你这样一番修饰,倒是别致得很。”女皇安慰道,殊不知这样的安慰婉儿其实不屑一顾。
“是婉儿辜负了陛下,本该知恩图报,却恃宠而骄。”
女皇不想再追究,她觉得是时候亲口说出一切了,所谓的真相,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说法,婉儿也该听听她的说辞了。揉了揉眉心,苍凉的声音里威严如初:“从记事起,你便在掖庭里,想不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别有都有家、有父亲,而你却没有……”
“身世?”婉儿并没有刻意回避,也没有故作糊涂,“陛下是想告诉奴婢那桩往事吗?”
武曌瞬时惊讶,却也很快释然:“想想也瞒不住你,可是婉儿,你是何时得知的?”
婉儿淡定而答:“很早,奴婢很早便知道了”
武曌的口吻初听像是诧异,细辩之下却是愤懑:“从何而知?何人相告?此人真是居心叵测。”自从婉儿走出掖庭,武曌就早有严令,不允许身边的人多嘴提上官仪之案。
女皇的目光突然变得阴鸷起来。
婉儿并没有灼灼不安,她像是短暂犹豫了一下,脸上略有为难的颜色:“奴婢不敢隐瞒,只能据实作答。是您的侄子梁王亲口相告,但奴婢绝对相信梁王是无心之失。”这话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由于过于明显,听者反而茫然无措了。
女皇叹口气,没再继续追问,武三思忤逆着她的意思是否别有居心?她不得不去揣测,可这份心思是不能让婉儿完全读懂的,于是她接着问:“老实回答我,你有没有想过复仇?”
实际上婉儿第一次知道身世的真相是从李贤那里,武三思并未说过半句相关的暗示。在这样的情形下,婉儿异常冷静和无情,她要走一步棋,那就是在女皇心中种上刺。
这是不高明的离间计,但对于多疑的武曌而言却十分有用。
话不宜多说,何况还有女皇附加的问题亟待回复,婉儿浅浅笑了笑:“当然想过。”又摇摇头,做无可奈何状:“可也只是想想而已,这些无用的念想毫无意义,改变不了任何既成的事实,只能徒增烦恼,更何况有仇怨就必有恩德,陛下您的恩德比山高、比水深,早已超越了旁的东西。奴婢自幼爱好读史,深深明白成王败寇的道理,祖父不识时务、逆势而为,总要付出代价。”
女皇隐隐竟有些感动,她与婉儿之间的关系素来微妙,可彼此都有心结难以打开,如今开诚布公,心上生出前所未有的畅快,婉儿的话她宁愿相信多半。
“难得你有这般清明的认识,总算不负我望。”武曌欣慰道,“我就知道当初没看走眼,婉儿你不是个小格局的人,仇恨只会让人视野狭窄、失去风度,你做得很好,许多世俗男子都不如你。”
“奴婢不才,承蒙陛下抬爱。”婉儿眼角微闪泪花,这番赞誉她并不乐意接受,她是个凡人,不是圣人,有仇不报非君子,只是这些年她报复的方式越来越轻缓柔和,就像一滴滴的水在顽石上打磨着,顽石没有知觉,她却虚耗了无数,但她始终笃定,定有水滴石穿的那天,因此从不轻言失败和放弃。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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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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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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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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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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