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清主动去揽彻夜照料楚王的辛苦活,皇太子李成器致谢并婉拒:“我们宫中可供差遣的人不少,就不再叨扰女史的人了!”
婉儿笑声浅浅,“好吧,不叨扰我的人,那就叨扰我!今晚我来照顾楚王殿下,谁也不许和我争!”
四位皇子同时怔住了,李成器搓搓手说:“这不合适吧。”
李成义跟着点头,“没有让女史辛劳的道理,这毕竟是我们的家事。”这话见外了,他立即又解释,“自从我们五兄弟被养在宫中之后,事无巨细,烦劳女史的地方实在太多,这种亲力亲为的事我们兄弟都可一力承担,不可假手于人、偷懒耍滑。”
见他说得一板一眼、颇有担当,婉儿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这样吧,后半夜让我来照看楚王,否则放心不下,我断然也是睡不着。”
皇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真诚的关怀,阿清担心时间稍长他们会醒悟出同样是半夜,后半夜却尤为辛苦,赶紧说:“各位殿下请放心,奴婢会在女史身边打替班,何况还有内侍一道值夜,人手方面没什么可计较的,说到操劳,还能比得过女史通宵达旦批看文书?”
婉儿十分满意阿清的机警,唇角一勾,“郑王和赵王尚且年幼,本就需要多多休养,纵然兄弟情深,也请以保重自身为首要,速去安寝,何况人多手杂,影响的正是病榻之人;太子与恒王既已下了决心,便请守好前半夜,至亲在侧,也好叫楚王殿下定心安神。”
众人对这番安排均无异议,相互行礼之后便各归其位,李成器派了一个婢女请婉儿和阿清去东边厢房暂歇,婉儿临走之前再看一眼榻上迷迷糊糊的李隆基,心上酸楚,却未做停留,对着两位殿下拜了一拜,“太子、恒王费心了!”
李成器和李成义对望一眼,自家兄弟,何谈费心?上官女史终是太客套了。
反倒是阿清体味出婉儿是把楚王李隆基之事当成了自己的事。
两人走出楚王的房间,女医秦瑶正好煎出一碗药来,打了个照面,婉儿交代阿清将药送进去侍奉着,待到没了旁人,婉儿终于对着秦瑶说了句,“秦娘,别来无恙!”
秦瑶微微低头,跪了下来,明明有求于人,声音却是不卑不亢,“女史,奴婢有一事相求!”
婉儿对这看似突然的举动并不感到意外,和着迎面吹来的风说:“你想要王复盛的骨殖?”
秦瑶心上一晃动,与婉儿目光相触,“原来女史早已心知肚明。”
婉儿很少会有冷漠至极的笑,此时现了出来,“其实当我得知王复盛那个藏在心里多年的人就是你时,我很震惊——没想到你们之间会有这样的渊源,毕竟这么多年你们没碰过一次面,没说过一句话,完全是形同陌路。”
“那是因为彼此之间再也无话可说,无情可诉!”秦瑶答得很利落。
“既然如此,还要那副骸骨做什么!不如扔去荒郊喂狼!”婉儿故意这样说,她想逼着秦瑶袒露心声。
“他在先帝身边的作为从不光明,暗地里也不是什么正派之人,弃尸荒野并不过分,只是他离家太久,我想带他回家,纵然他十恶不赦,也是有家的人。”秦瑶的话说得又轻又缓,眼角细细的纹路中渗出淡淡的光泽。xiumb.com
婉儿一抬手,“秦娘,你对我有恩,有话起来说。”
秦瑶默默起身,双臂交叉放于身前,“谢过女史。”
“我们边走边谈。”婉儿望一望园中曲折的小路,“有些话说完就让它散掉,值得珍藏的终究太少。”
秦瑶拂一下衣裙膝盖处的褶皱,“全凭女史吩咐。”
一前一后在石路上缓缓而行,婉儿拨开路边伸展过长的枝叶,回头慢言,“当年害我上官家满门抄斩的罪魁祸首就是王复盛,恕我不会帮忙,除非秦娘能给我一个理由——真正能打动我的理由。”
秦瑶的笑淡得不能再淡,“没有理由,只有一个故事,女史可愿一听?”
婉儿回应以同样的淡笑,“洗耳恭听。”
“女史见识广博,奴婢不知这个故事是否有足够的新意,也不能担保能描述得传神,女史若是想笑,请等我离开之后。”听得出秦瑶在捍卫最后一份尊严,她无可奈何,仰望着天幕,细碎的语言如同地面沙沙作响的落叶,“……我出身贫寒,迫于生计,入宫做了宫女,可王复盛不一样,他家境殷实,又是嫡子,却执意也要入宫与我为伴,屡劝不成,只好由着他的性子……他本是打算进宫做侍卫,不想同父异母的二兄觊觎家财,设计使他净身做了宦官,我对他有同情、有歉疚,偏偏就没有男女之情……后来我跟了医博士学医,在患坊结识了太医署裘医正,两人情投意合,只是没料想,裘医正竟无端卷入当年王皇后、萧淑妃一案中,落得个被武皇后绞杀的下场……我曾一度恨过武后,后来才知道恨错了人,我终究小看了王复盛,他竟也是一个拨弄风云、不择手段的人……得知真相后,我竟恨不起来了,他以真情为盾,抵挡着我的一切怨恨……到如今,我待他便是如此,没有爱,也没有恨,可这又未尝不是最深刻的感情?”
秦娘所述的这段恩怨情仇在无所不用其极的皇宫的确不算新鲜见闻,婉儿虽没彻底练就出一副铁石心肠,却早已不会被轻易左右意志,她认定怜悯之心一文不值,于己于人,都是无用无益。
“秦娘,这个故事最令人难以释怀的在于真实,除此以外,我心上没有丝毫触动。”婉儿无情却有心,世间痴男怨女何其多,又有哪一段不是可歌可泣?
秦瑶面对毫不动容的婉儿,不恼也不怒,迫不得已,她开始将婉儿心上的伤疤剥落,“想来能触动女史的,唯有一人……奴婢永远不会忘记,那日在东宫,女史昏迷,当时的太子一直守在女史榻前,那种神情,真叫人看一眼就如同心上被剜了一刀,可惜的是,女史恐怕至今都不知晓,太子当时那种处境,已经请不来御医了,他费了好大的劲,不惜自残伤身,才把我从尚药局弄进东宫,他生怕女史你有一丁点儿闪失,紧张慌乱的神情让我绝不相信他会有心害你,一切都不得已,到头来,伤人都是在伤己,所以女史,别再拿无情当铠甲,凉了旁人,也暖不到自己!”
婉儿感到心头一阵作痛,如同旧疾复发一般,她抵御不住,周身渐渐发寒,扶住身边一株不知名的树,“是他成就了今天的我,我却再也无法回报于他!”
定定看着柔中带刚的秦瑶,急促一笑,“三日后,去内侍省领王复盛遗骸。”
秦瑶拜了下去,她的心静了,投石也无声,“太后早已允许我离宫,我却一拖再拖,感激女史成全,我会带他一起走。”
“幸好你一直在拖延,否则今日我该去寻谁,想来也是冥冥之中的注定,楚王必有后福……你对楚王殿下和我都有救命之恩,我不思报答,却一再为难于你,为的只是彼此坦诚到底。”婉儿的声音清晰却诚挚。
秦瑶依旧保持着半躬的状态,迟迟没有直身,“既然女史愿同我交心,我便再说一些唐突的话,请女史见谅。”
婉儿搀她一把,“秦娘,你心地明净,事无不可对人言,但说无碍。”
“女史身世可叹,但请不要怀有复仇之念。”秦瑶脸色变得黯然,婉儿心知这是在为自己忧心,不禁有些感动。
“武太后能让女史你名垂青史,也能让你遗臭万年。”旁观者如她,已洞穿了其中利害,婉儿又岂能不知?
“我不是她的对手。”婉儿轻描淡写,朦朦胧胧的树影下,她的话似乎也在飘飘荡荡,“何况我若说从未想过复仇一事,你们是不是都不会相信?事实上,我确没想过……夜深人静时,我独自设想,如果上官一族没有被灭门,现在的我一定是个名门闺秀,养在深阁里,读着女则,做着女红,诗词歌赋也会学一些,但经史子集怕是与我无缘,更别说敕文政令,我会慢慢长大,及笄而嫁,嫁给谁暂且不论,从此过上相夫教子、清规戒律的一生……简直难以想象,那会是怎样的一种人生?相较而下,我更欣赏现在的自己,有痛有欢,会爱会恨,也更憧憬变幻莫测的未来。”
秦瑶用了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她,唇齿皆动,“原谅我同别人一样,拿庸俗的心思去衡量女史的得失。”
复仇有如枷锁,婉儿并不知是否应该卸下,李贤的话依稀还在耳畔,她对秦瑶的说辞只是内心极小一部分思虑,面对任何人,她都不能和盘托出,仇当然要报,恩当然要谢,恩仇并不能完全相抵,总有多出的,婉儿能确信的是,多出的那些依旧是恨,家人的仇、李贤的仇,李旦之困、薛绍之死都在加重这仇恨,然而她并不急于一时,她能等,等多久都无所谓,武太后年事已高,她终能等到。
“秦娘,今日辛苦,你早些回尚药局歇息。”婉儿不再谈这个话题,浓浓的夜色催促着她切莫优柔。
秦瑶会意,致以歉意的一笑,“奴婢告辞!”
婉儿目送秦瑶离开,一时间略有恍然,正觉脚步沉重,阿清一路小跑寻到了她,“上官女史,你怎么一个人呆着这里?秦女医呢?”
婉儿将一只手搭在阿清肩上,话中不着痕迹,“女医早就走了,我散散心而已,楚王的药喝下去了吗?”
提起给楚王喂药的事情,阿清激动了,比划着说:“女史,楚王明明烧得神志不清,可警觉得跟兔子似的。”她本来想说狗,可话到嘴边斟酌了下,换了一种听上去比较雅观的动物。
婉儿一半好奇,一半迎合着她的情绪,“小殿下怎么了?”
“他就是不张口,奴婢好话说了一箩筐,他就是油盐不进,还好恒王殿下说了一句,‘三郎放心,这是上官女史请来的人’……楚王这才打开紧闭着的牙关……”阿清模仿着李成义年少持重的模样以及语重心长的口吻,莫名有些滑稽的意味。
婉儿笑归笑,心上沉了沉,恒王一句看似不经意的话暴露出五王艰险的处境,而话中这份独有的信任又让婉儿感到了责任。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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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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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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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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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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