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想到兄嫂会前来做说客,万难之下,他开始考虑兄嫂提出的建议,可事情还是令人费解,武后胁迫在前,为何又多此一举派来这至亲可信之人前来温言软语?莫非这其中还有他所不知的隐情,薛绍从不清楚他这位显达尊贵的舅母心中究竟藏有多少弯弯绕绕,他对她始终是敬而远之,这也间接影响了他对太平公主的认知。
扪心自问,薛绍本不讨厌太平公主,相反两人有着青梅竹马的情分,他比太平年长八岁,自小就十分照顾和疼爱这个妹妹。只是千想万想,也没能想到,太平居然会生出这么荒谬的念头。她一个情窦初开的小丫头片子,懂得什么是感情,依仗着身份肆意而为,全然不顾这许多人的喜怒和生死。
薛绍想过,应该私下去找太平聊一聊,或许三言两语就能使她改变主意,全当是整了一出恶作剧。这样的恶作剧她从小到大闹过无数次,应该算不得什么惊天大事。可是从宫中反馈给他的消息来看,事态并不容他乐观,太平的固执再一次刷新了他的忍耐力极限。
“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娶太平。”他暗下决心,这已不是男女私情的范畴,而是涉及到了个人气节和家族荣辱,薛绍一向推崇魏晋风骨,绝不容许有任何污浊压上他的脊背。
以身赴死,他欣然向往。
殊不知,萧氏却先他一步,硬生生将他强留在了世上。
什么降妻为妾、大局为重,统统都是假的,萧氏听了长嫂的劝导之后,心中反而平静了,本来还在纳闷那些素不相识的达官夫人为何要奚落嘲讽她,现在恍然明白,天下没有凑巧的事,全都是环环相扣,一丝牵着一缕。她明白以她的卑微之身与薛绍结缘,本就是耗尽了一生福分,而她,始终是个福薄的人。
关于太平公主,萧氏从未见过,但公主与自家夫君的渊源她却是知道的。很早之前,她便断定公主对薛绍用了情,薛绍却大意得很,坚持认为兄妹的情分也可以亲近深厚。萧氏自己也有关系和睦的哥哥,她明白那绝不是一回事。
该来的总会来,会失去的也终会失去。萧氏很淡然,她虽看上去文静秀气,带着几分柔弱,可并不能被任意揉来捏去。纵是一团泥,接受过烈火的洗礼后,也会变得异常强硬。她深爱也深知薛绍,因此绝不能使他担上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罪名,在她面前,只有一条狭路可走。
萧氏留了一封信,选了一道高高的横梁,从本打算给薛绍做中衣的布料中裁出几尺白练,毫不犹豫地了结了这一生。
萧氏之死令薛绍痛不欲生,然而痛苦虽深刻,却也单一,直到细读了那封萧氏写下的绝笔,他才对人情世故有了更丰富的了解。
几张绢纸,字迹整整齐齐,没有潦乱,更无错谬,萧氏自尽之前必是心如止水。
他将信的内容一遍又一遍默读,体味着萧氏残存在字里行间的绝望和温度。
“……一想到以后要看到郎君你和别的女人同进同出,有说有笑,感觉比死还难受,我无法贤良大度到这种程度,即便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那也不行!莫说她容不下我,即便容得下,我也容不了她。郎君一定没想到我是这种人,这样的不懂事理,请你原谅我,从我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变成这种人了……我能做的,只有放手,只有成全,成全了公主,也放下了你,可是我们早已是一个人了,根本无法分离出哪些是你,哪些是我,因此我只能选择一死,带走属于我的那一部分,将一个不完整的你留给她……或许她又能将你填补完整,你又会成为一个鲜活生动的人,而我,就让我成为一缕青烟、一把尘土,和你们共存在这个世界上,只要你安然,我就笑着喝下那碗孟婆汤,来世不再相逢……”
泪如雨下,却再也没有那个为他撑起一把伞的人。
薛府惨剧很快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婉儿感到心中本已建好的一座高楼轰然倒塌,她伸出双手看了又看,仿佛那上面也沾染了萧氏的献血。她沿着大明宫最外层的城墙,靠近内侧墙根独自走出很远,对于墙外的世界,她终究是知道的太少,她理解不了萧氏的痴,破译不了薛绍的情,甚至不懂薛顗夫妇的软弱,然而最让她愤愤然的却是,武后和太平背地里的额外谋划,她们母女从不将完整的信任交付给任何一个人,这是婉儿早应想到的,可是即便能觉察到,又有何用?当年的武后容不下别的嫔妃,将前皇后和淑妃施以“骨醉之刑”,如今却指望她的女儿能与人同侍一夫,这是婉儿的天真,没有锋芒的善良只会给他人带来灾难。
这样的启示为婉儿的复仇之路指引了新的方向,狠辣不是迫不得已的选择,只是生存的本能。
薛绍开始无日不醉,从早到晚与酒坛子相伴,薛父破天荒没有骂他,反而时常陪他喝上几碗,大哥薛顗却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觉得愧对薛绍,毕竟也在无意中充当了帮凶。
“三弟,你可以怨我恨我,甚至一刀将我杀了,只要能泄你心头之火,大哥没有多余的废话。”他一把夺过薛绍的酒壶,掷得远远的。
“大哥,酒是好东西,你要不要也喝一杯?”薛绍说着别的话,转身又拿起一壶新的酒。
薛顗再去抢,不料扑了个空,急道:“你怎可这样作践你自己!活在醉乡里,就能逃避这一切吗?你睁开眼看看外面,是不是昼夜不分,天上那个明晃晃的不再是太阳,而是火球!你就打算一直这样消沉下去,好让弟妹走都走得不安生?”
薛绍仰头长饮,没有只字片语。
“弟妹那样做是为了你、为了整个薛氏家族,你不明白?”薛顗剧烈摇头否认,“不,你比谁都明白!我们不能让萧娘白白牺牲,他们说含冤枉死的人不能转世,萧娘的冤屈只有你可以去为她伸张、化解,你却甘愿变成一个酒鬼,你对不起自己没什么,毕竟父亲都放任着,可你能对得住萧娘吗?”他几乎是喊着说。
兄长的声音震耳发聩,又一次将薛绍逼到崩溃的边缘,他懒得说话,只怕一开口满腹的血泪倾涌而出收也收不住。
“好,很好!你就这样一直装聋作哑吧,宫里那对无所不用其极的母女正在谈笑着如何招你为婿,亲上加亲,这可真是天作的姻缘!”薛顗狠狠地说着反话,激将着薛绍的神经,“公主多美,天仙一般的人物,别看你今日在此装模作样醉生梦死,他日做了驸马都尉,怕是乐得昏头转向,连薛家的大门和萧娘的坟头都找不到了!”
薛绍红着眼眶,指甲掐进手掌硬生生割出几道血痕,想张口说话,喉间却痒痒的,带了一股腥咸的味道。
薛顗看见有鲜红浓稠的液体顺着他的嘴角慢慢流出,一下慌了,上前扶住他:“三弟,你怎么了?我这就去找郎中。”
却被薛绍牢牢抓住:“大哥,不用了。”他的话说得既迟缓又艰难,“你说的对,是做弟弟的没出息,不成个样子,你就让我自生自灭吧!此身不死,此恨难消!”
薛顗痛惜道:“三弟,你糊涂,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以前你不是常说很欣赏能忍受胯下之辱的韩信,还有卧薪尝胆的勾践吗?现如今真要面对了,你怎么又躲闪退缩了?”情不自禁一声长叹,“为兄方才说了气话,静心一想,太平公主是我们惹不起的人物,她若嫁不成你,必然迁怒整个薛氏一族,这场灭顶之灾怕是逃不掉,我薛家何其不幸!这李唐江山又是何其不幸!竟沦落至此!被一个外姓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这样的局面不破,还会有很多人倒霉,不光只是你我兄弟……长太息,何以安放太宗之英灵?我薛顗真是个顶没用的废物!”话说至此,已是双目垂泪。
薛绍理解长兄肩负着光耀薛氏门楣的重责,也钦佩长兄为国家社稷的一片赤忱之心,同是男儿,他开始检讨自己的心胸和志向。
“三弟,今日我在此立誓,有生之年都要为中兴李唐鞠躬尽瘁,无论死生,皆为李唐之臣!”薛顗慷慨陈词,对着空中深深一拜,“伏请过往神祇,鉴我私衷!”wWW.ΧìǔΜЬ.CǒΜ
薛绍感到身躯之中冷却的地方开始一点点复苏,声音多了热气:“大哥,只要你我兄弟二人齐心,还有什么不能克服战胜?小弟我目光短浅,见识鄙陋,在儿女私情上困缠不清,罔顾大义,这是我的狭隘,拖着这副残破之躯,我想我还能有些作用。”
“三弟,你能这样说,我深感安慰,只是大哥真的对不住你!”他凄然自责,“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薛绍握着大哥的手同样凄然:“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委屈了你。”薛顗没敢去看薛绍,很长一段时间只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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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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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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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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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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