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门派中的最后一个,是当时南疆排名第三的三丘坛。
攻上三丘坛总坛的那天,时节已经是初冬,天色晴好,碧空如洗,连空气都纯净而通透。
顾檐梅孤身一人站在潮水般涌来的敌人面前,剑光如同弧形的波浪一般延展开去,顷刻间鲜血便染红大地。
林偃月一如往常地找了一处高阁的屋檐,然后坐在檐角抚琴。
弹的是佛家圣音“洗尘曲”,泠泠若鸣玉环佩,淙淙似泉韵溪声,是漫天白莲盛开,圣洁庄严,普度众生。
她在楼上奏佛乐梵音,而他在楼下杀人。
终归,他们都是佛渡不了的人。
林偃月的目光落在顾檐梅的身上,看他脚下的青石方砖上开出一丛丛艳丽的红莲。慢慢的,那红莲连成片,连成海,而那白衣的身影也早已被染成血红色,和这红莲融为一体。
顾檐梅从前也只是偶尔会穿白衣,但自从千音阁被血洗的那一夜之后,每次出来时他都会换上白衣,一尘不染的白衣。
以顾檐梅的身法,若非与武功极高的对手动手,完全可以不让那些飞溅的鲜血沾染半片衣角,但他从来都不会避开,任由鲜血将一身白衣染成赤红。
她弹的这支洗尘曲本是顾檐梅喜欢的曲子,一个喜欢佛乐的人,却任由鲜血浴身,或许只是因为内心越是痛苦,灵魂反而能稍感安心。
那天,用来消耗顾檐梅功力的坛中弟子已经将要用尽,坛主这才现身,此人在南疆高手榜排名第二,而他的身后还跟着三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想必就是三丘坛的三大长老,他们素来避世而居,守护坛中圣地,武功早已出神入化,据说高出坛主数倍不止。
虽然这并不是顾檐梅经历过的最艰难的战争,但三丘坛实在是人数众多,这样的消耗战对顾檐梅是最不利的,而战到此时他还要以一敌四,林偃月不能不担心。况且,顾檐梅所练的内功心法“南柯”,其实是在燃烧他的生命,随时都有走火入魔的危险。
这样想着,林偃月的指尖便不禁走了音,待反应过来已经慌了神,顾檐梅如此熟悉她的琴音,若是被他听出来,必定要分心,而高手过招,凭的就是那千钧一发、毫厘之间,微小的差错都可能致命。
林偃月慌忙补救,但终是太迟,那几乎快到看不见人影的战团突然从中间裂开,顾檐梅的身影从里面倒退着飞跃而出,还未落地已经吐出一口鲜血,双脚在地上滑了一丈才站稳,然后立刻向她看了过来。
林偃月觉得心像是被猛地扎了一刀,但还是微笑着看着顾檐梅,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示意她没有事。
刹那间目光交汇,然后顾檐梅重新被卷入战局,而林偃月闭上眼,将洗尘曲从头弹过。
可是,即使闭上眼,那些剑气呼啸的声音还是不断传入林偃月耳中,让她不由自主地去分辨,去猜测,去担心。所以,林偃月索性将思绪放到其他的地方,放在过去的回忆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偃月终于听到烈烈风声在近旁响起。
林偃月睁开眼,就看到被长风吹动的一截衣摆,有鲜血顺着衣角流下来,滴落在脚下的琉璃金瓦上,发出碎裂的声响。
林偃月想,一切终于结束了,最后赢的还是顾檐梅。
可是,当林偃月抱着琴站起身来,看到的却是一张冰冷的脸,和一双赤红的眸,顾檐梅的目光若冰刃一般,见不到丝毫温度。
林偃月的心猛地一颤,顾檐梅还是被南柯夺去了心神,已经不再认得她。
这已经不是林偃月第一次发现顾檐梅被南柯的杀意夺去心神。
前两次亦是在这样的战场,顾檐梅杀尽敌人,最后握着剑向她走来,她停下指尖对顾檐梅微笑,可是顾檐梅却已认不得她,只是冷冷地看着她。于是,她轻轻地唤他的名字,一声声地,温柔而轻缓:“檐梅。”然后,顾檐梅眼睛里那一丝红色的光芒,会在她的呼唤中一点点褪下去。那时,她便走过去握住顾檐梅紧紧捏住剑柄的手,轻声说:“檐梅,我们回家吧。”她感受到顾檐梅的手一点点松开来,然后她听见他的声音:“嗯,好,我们回家。”
有了之前的经验,在三丘坛的这一次,林偃月也就没有特别地担忧,还像之前一样,轻声叫他的名字:“檐梅。”
可是,顾檐梅却没有丝毫反应,垂下的剑锋未沾染一丝血光,剑气凛冽逼人。
“檐梅,是我啊,我是偃月。”林偃月心中着急,再唤两声,换来的只是愈加强烈的剑气。
林偃月想向顾檐梅走过去,想要像她第一次发现顾檐梅被南柯反噬折磨的那个夜晚,将他紧紧地抱住。可是她做不到,在那样强烈的剑气之下,别说是向前移动一步,就是站在原地都已经用尽全力,离剑较近的左半边身体像有千万根小针扎着,只觉得火辣辣的疼,外面的衣衫被割出无数细小的口子,手背上已经开始冒出一串串血珠。
“檐梅。”林偃月再唤一声,身体已经到了极限,终于不得不后退一步,堪堪停在屋檐的边缘。
此时,他们站的地方是一座五层高的阁楼的屋顶,这一退,视野便开阔了一些,林偃月终于看到了顾檐梅身后的场景。
残阳如血,映照安静的大地,和大地上的尸骸、血泊,惨烈如同修罗场。
林偃月慢慢将目光收回来,看着面前已经入魔的顾檐梅。
再过片刻,谢凌风他们就会按照约定的那样,上山来收拾残局,届时顾檐梅势必要连他们一起杀了。顾檐梅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拯救他们,可最后若是他要拯救的人都死于他手,那对他来说何其残忍?
林偃月想,或许她的血可以让顾檐梅醒过来,那么只需要牺牲她一个人就可以。
原本她需要活着,是因为她亏欠了谢家,她要活着嫁给谢凌风来作为偿还,但此刻她选择死也是为了救谢凌风的性命,如此一来也算是还清了吧。
林偃月将所有的事情都想清楚,便瞬间放心下来。与此同时,顾檐梅手里的剑也已经慢慢抬了起来。
林偃月只是微笑着看着面前的顾檐梅。
她从小就喜欢他,却不知道自己喜欢他。等她发现自己喜欢他时,他却快要死了。她纵使拼尽全力,也不过能陪他九个月。如今,她连九个月都陪不了他了。
林偃月的唇边绽开一个明亮的笑容:“檐梅,这一生我曾离你这样近,已经很满足。如果有来生……”
她顿一顿,只觉得心酸,眼眶里都是泪,“如果有来生,我不想再做你的小妹妹了,你可不可以喜欢我?哪怕一点点就好。”
但是顾檐梅已经听不见她的声音了,身体只是微微顿了一下,手中的剑便扬了起来。
林偃月没做丝毫抵抗,因为她已经推算好了,等顾檐梅的剑刺进她的胸膛,那个时候他会清醒过来,然后将她抱在怀里,而她就可以拼尽最后的力气,对他说一声“我喜欢你”。
可是,林偃月太低估了顾檐梅的剑,也太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在顾檐梅的剑完全抬起来的时候,她就已经被强大的剑气震飞,从阁楼上往下跌去。
那一刻林偃月想,老天真是从来都不肯眷顾一下她,就连死都不肯让她如愿,非要给她一个头破血流、脑浆蹦出的死相,还是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
林偃月的唇边勾出一个甜美的笑,在下落的风声里,她听见自己虚无缥缈的声音:“我爱你。”
她终于找到了死亡这个借口,可以说出自己的心意。
后来她想,那天她没有说“我喜欢你”,而说的是“我爱你”,一定只是觉得“我爱你”比“我喜欢你”少一个字,就可以在落地之前说完。否则,那样沉重的三个字,她如何说得出口呢?
那样绝望的清醒,那样清醒的绝望。
那一年,她还不满十五岁。
那个瞬间她没有半点恐惧,只有一种解脱的畅快感。
顾檐梅快要死了——这是他自己选择的结局。
活下去,嫁给谢凌风,成全所有人要的圆满——这是她唯一能够选择的结局。
可是,与在失去顾檐梅之后独活相比,先顾檐梅一步死去,然后去九泉之下等待来生,未尝不是一种圆满。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所谓的来生。
那一刻她想,唯一的不圆满,大约也只是她还不知道,顾檐梅究竟有没有听到她的那声深情到绝望的“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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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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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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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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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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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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