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她气喘嘘嘘的模样,松阳拿起听诊器就往外走:“哪床病人又不行了?”
“不是,”林晓歇了口气,回头叫住他,“不是病人,是彭楚霖。”
“彭楚霖?”松阳知道icu这个患者,顾教授就是因为她女儿才被停职的。
“彭楚霖的女儿要放弃治疗!”
松阳对于听到这个消息,并没有多少意外。因为这不是他第一次碰到家属放弃治疗的事情,心早就麻木了,不像林晓这样的实习医,触动很大。
“你说的是这件事啊,我知道了,让彭娇在放弃治疗同意书上签字就行。”
瞧着松阳的反应,林晓有些发愣:“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松阳点了点头。
她激动起来:“可拔掉了彭楚霖的呼吸管,他不是就死了吗?”
松阳思考起来,认同她的说法:“这个的确比较麻烦,既然要放弃,那要不要把患者往家里拉?如果希望患者最后死在家里,还给出一个备用的简易呼吸球囊,她家是本地的嘛?”
林晓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我说的不是这个问题啊,我说的是,拔掉呼吸管,彭楚霖就死了!”
松阳没有理会她:“林医生,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同意家属放弃治疗。这个结果,对于我们,对于顾教授,对于彭楚霖还有他的家属来说,都是最好的结果。希望你认清自己医生的本职!不要越线。”
林晓翻开了彭楚霖的档案,可他还不到五十岁!他的人生还有很多事情值得期待,还没有去做!
办公室里,副主任孙仁瞧了瞧肿瘤科这个冒冒失的实习医,摇了摇头:“小姑娘,彭楚霖这个样子的,基本没治了,继续在icu住下去就是熬时间,那可是烧得是真金白银呀,他女儿现在就是拿钱买她父亲一口口的生气,可那是呼吸机的作用,人已经无意识了!除了这种呼吸假象,什么也干不了,癌细胞已经上脑了。”
林晓坐在办公椅上,听着孙主任的话,半天没吭声。他的话就好像是刀子刺进了她的心里。
松阳瞧着她的模样,拍了拍她的肩膀:“有时候我们也很无奈,当代医学对于癌症的束手无策,让我们很有无力感,可彭楚霖已经在icu住了十一天,这十一天是他女儿花光了所有积蓄,给她父亲换来的格外珍惜的时间,继续呆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所以顾教授应该是早就看透了这一点,才会让她放弃治疗!”
没一会儿,彭娇有些疲倦的推开了科室的门。这个自强独立的白领女性,环顾了办公室里所有医生的脸,最后的目光定格在了林晓与松阳的身上。
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服,至少让自己看上去体面些。
“松医生,我们家不是本地的,我父亲可能……”剩下的话,彭娇说不出口,简直比杀了她还要难受。
松阳明白她的意思,对着林晓说道:“林医生,告诉医院的太平间,准备一下安放彭楚霖患者遗体的地方,另外,找李护士长跟几个护士,帮彭楚霖擦一下身子,至少叫人走的体面些。”
很快,外面跟着走进来一个中年男子,长得跟彭楚霖有些像,是他的兄弟。
“彭娇呀,大伯这边联系完殡仪馆了,咱们这边什么时候拔掉气管?”
听着中年汉子的话,彭娇抬起红肿的眼眶,有些哽咽的问道:“医生,我们能不能在病房外看看我爸爸?”
松阳点了头:“我给你们安排无菌服,但时间不能太长,icu是无菌区,要避免交叉感染,待的时间不能太久。”
林晓跟在彭娇身后出去,只瞧走廊里挤满了彭楚霖的家属。他的妻子,女儿,兄弟,侄子,一帮人总共八个。
林晓不知道这个时间自己该说些什么,或许顾言在的话,他会对患者家属说些什么?
松阳瞧着走廊里彭楚霖的家属们,问道:“所有直系亲属都在吗?有没有子女没在场的?”
手里拿着的放弃治疗同意书,需要患者直系亲属签上字。
彭楚霖的兄弟,彭娇的大伯犹豫了片刻:“还有一个儿子没来,只怕短时间,是赶不回来了。”
松阳记录下,点了头:“行吧,那就这样,你们要去看望患者的家属,在icu外面等着,我们这边安排好了,通知你们进去。”
十分钟后,林晓找到李护士长时,她跟几个护士正在彭楚霖的病房里。林晓站在隔着透明玻璃的病房外,瞧着李护士长正在用热毛巾给彭楚霖仔细的擦着身体,另外几个护士准备把患者把胸腔前的引流管卸下。
彭楚霖的哥哥率先换完了无菌服走了进来,站在了林晓的身旁。这个实打实的庄稼人,隔着透明玻璃望着病房里的弟弟,粗壮的汉子竟然像个丢了玩具的孩子,不由自主的哭出了声。
他一边哭一边问林晓:“医生,我弟弟他,拔掉管子,人就没了?”
林晓低下头,越发觉得自己很没用,讷讷的回答:“患者无法自主呼吸,拔掉呼吸机以后,患者还不会立刻去世,心脏还会跳动。”
这个回答,让身旁的中年汉子无法接受,顿时急了:“这么说我弟弟拔掉管子不会立刻死?”
林晓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松阳走了过来:“患者拔掉呼吸机以后,心脏还会微弱的持续跳动,但是这个过程不会太长,按照患者现在的情况来看,最多也就一分钟左右的时间。”
彭娇的女儿走了过来,将签完字的同意书交给了松阳。
松阳确认过后,安慰彭娇:“癌细胞已经上脑了,就算不扯掉呼吸机,患者应该也就是这几日了,早走也好,可以免去患者的煎熬与折磨。”
彭娇扒在透明玻璃上,她无力的手轻轻的在上面抚平,就如同抚摸父亲的脸。彭娇望着紧闭双眼的父亲,声音很弱很弱:“爸,对不起,对不起……”
说着她闭上了眼睛,泪水顺着她憔悴的脸颊,仍忍不住的往下流。
只要拔掉父亲的呼吸管,父亲就离开人世了。
从今以后,父亲在那边,她在这边,她跟父亲,这辈子再也无法见到,从此阴阳两隔。
“爸,原谅我吧,都是我无能……可我不能把小阳也拉下水,我不能让他卖掉房子,我不能……我不能……”
很快,彭楚霖的家属们都进到病房外,隔着透明的玻璃望着仍然有呼吸的彭楚霖。他的妻子啜泣着,扒在透明玻璃上无法站立,哭喊声很快弥漫整个病房外。
家属们急忙上前去劝,两个侄媳妇将彭楚霖的妻子拉出了icu。
松阳瞧着眼前肩膀都在忍不住颤抖的彭娇,轻声道:“可以开始拔掉呼吸机了。”
“等一等。”彭娇忽然拿出了手机,泪水打湿了她的手机屏幕,“让我录个视频吧,让我至少留个念想。”
松阳点了点头,让出了位置。
她大伯在旁边忍不住的劝道:“孩子,不是你不孝心,该做的我们都做了,你父亲也都知道了,可你父亲是癌症,再花多少钱,也救不回来,你们一家总不能真的卖了房子吧?那以后还怎么生活?大伯说句不中听的,最后还是人财两空,不如这样的好。”
彭娇擦干眼泪,保存好视频,点了点头:“这些我都懂。”
松阳对着病房里的李护士长示意,让她可以停掉了呼吸机。
可就在李护士长要关掉呼吸机这一瞬间,从icu外冲进来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他身上的无菌衣穿的凌乱,仿佛像是临时披在身上的。
他手里拎着沉重的行李袋,可望着透明玻璃里躺着的彭楚霖时,这个穿着干净白衬衫,眼神空洞的年轻人,那一沉重的双膝盖猛地跪在了地上。他像是压抑了许久后的火山爆发一般,悲呛的哭声骤然穿透每个人的耳膜。
“爸,你睁开眼看看我,我是彭阳啊,我回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呀!”
彭娇从极度震惊很快的回过神,上前一把拉扯起了弟弟:“彭阳,你怎么回来的?你怎么能回来?”Χiυmъ.cοΜ
彭阳一把甩开了彭骄的手,推开了所有人,趴在透明玻璃上。
彭阳的大伯不忍心看:“小阳回来了,那就你们姐弟拿个注意,在这同意书上签了字,也好让你爸走的安心。”
“签字?签什么字?”彭阳一把抢过大伯手里的同意书,看着上面写的同意放弃治疗,气急败坏的撕了它,“谁同意你们放弃治疗的!我不同意,我不同意,我爸他还活着!”
“彭阳,你这是干什么!”彭娇急忙上前阻止,却被弟弟一把推倒在地上。
他恶狠狠的,如同看待仇人一样,瞪着自己的亲姐姐:“我爸他还活着,你们凭什么放弃治疗!”
望着弟弟的那种眼神,彭娇再也忍受不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松阳不知道改如何说劝说,只能让家属把人劝出去。
他大伯捡起被撕扯两本的同意书,蹲在地上哽咽着:“这一个星期花掉了十多万,家里折腾不起了。”
“钱,钱,我有钱!”彭阳急忙捡起地上拎着的行李袋,当着众人的面拉开,里面是满满一袋子,刚从银行取出来的钱,整整好好八十万。
彭娇望着袋子里的现金,整个人疯了一样,把弟弟拉扯起来:“你把房子卖了?!”
听着姐姐颤抖的声音,彭阳摸了把眼泪:“拿钱去救咱爸,我的事不用你管!”
“啪”
没等人说完,彭娇响了巴掌声惊呆了众人,随后撕心裂肺的扯住了弟弟的衣领:“你怎么可以把房子卖了,你知不知为了给你买那套房子,咱爸都受了什么罪!那房子咱爸看的比他的命还重啊!你怎么能忍心卖了!你媳妇就在产科,孩子生出来以后难道去睡大街?!”
林晓站在一旁,看着这对抱在一起痛哭的姐弟,目光望向了松阳。松阳摇了摇头,看向两人说道:“患者家属是否还同意放弃治疗?”
“不同意!”彭阳急忙从地上起来,“医生,我们交钱,不管多贵的药我们都愿意用,只要我爸爸还活着!”
“可是患者……”松阳望着彭楚霖儿子坚决的目光,到嘴边的话说不出口。
彭娇干涩沙哑的声音,就如同风暴吹过干旱的沙地:“医生,我们商量一下。”
松阳摇了摇头:“既然这样,那就先请患者家属出去吧,医院里有规定,icu不能久留。”
很快,彭楚霖的住院账面上又多了十万块钱,可望着彭楚霖儿子与女儿的目光,林晓却感觉有些恐怖。
彭楚霖的儿子如同被逼到悬崖边上的野兽,就如同当初的姐姐彭娇一样,明知道前面是悬崖,不跳也给跳,因为他父亲的命就如同悬在悬崖上的那根稻草,随时都可能坠落,逼着他们非跳不可。
也正如顾言那天说的话,让他们姐弟真正跳了下去,解脱了,可他们的心,一辈子都给在刀尖上活着,每天都会活在对父亲的愧疚中,直到进入棺材的那一天。
这个世界上没有多少人,能亲手断送了自己父亲的生命后,还能无动于衷的!
林晓回过头望着icu里躺着的彭楚霖,他现在已经失去了意识,只有呼吸还维持着生命的假象。
可林晓多希望他能在这一刻停下呼吸。
让饱受癌症煎熬的人得以解脱,也给予活着的人,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或许顾言说得是对的!
这个决定,不是为了死去的人能得以解脱,而是给活着的人,留有活下去的余地!
走廊外,母子三人抱在一起,死亡的阴翳如同山笼罩在这个家庭。可同样的故事,每天都在癌症家庭上演着,那些子女们一如彭娇与彭阳,面临着残酷的抉择。
恋生恶死,是人之本性。父子情更是凌驾在这天平砝码上另一端的持重物。
这个选择,本就超越了道德。
无论什么样的情感,在癌症面前,显得都会渺小与苍白。
躺在icu里的彭楚霖,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这个平凡普通的教师,他与老天之间的战争,就是那条维持他呼吸的六十厘米长的软管。
可对于他的孩子们来说,又怎么会忍心拔掉它呢?
那可是,他们与父亲,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关联了呀!
为了这个关联,女儿彭娇倾家荡产十多万,儿子彭阳卖掉了父亲用一辈子积蓄为儿子买下的房子。
可对于彭楚霖来说,这位父亲如果知道,他挣扎在生命最后一道防线上,所付出的代价是如此巨大的,他还会拼命的挣扎嘛?
现在所有人都在等一个答案,彭楚霖也在等。
可哪怕人类已经拥有改造大自然的伟力与科技,但在癌症面前,终究还是渺小的,无力的。
仁和肿瘤科一千三百八十一张床位,每一个床位背后,都是一个家庭的生死悲欢,都是一代人的生死悲欢。
我们不过,各行其是。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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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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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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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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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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