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几无人影,水流潺潺,有玄衣男子立在溪边,负手遥望远处。月光落在他的眉间,映照着平静之色。
“今日之事,是微臣失察,未曾提前防范,请陛下降罪。”封白单膝跪地。
连琮道:“右毕占是计划好了这出戏,你便是防他,也防不了。”
封白垂首说:“若不是微臣大意,也不会累及眉生姑娘,令眉生姑娘误会陛下。”
连琮摆摆手,漫不经心道:“出行在外,不能面面俱到,不用过分自责。”
今日之事,他也没有预料到右毕占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想来右毕占是为试探他的底线在何处。这里毕竟是乌桓,不是燕国,他纵然会因此怫然不悦,却也不能当场翻脸。
何况,右毕占就是吃准了乌桓现在是月羌和燕国两者的制衡点,哪一方都是坐着跷跷板骑虎难下……只是,局面会一直如右毕占所愿吗?他扯了下嘴角。
该讨还的,总有讨还的时候,有的东西不仅是代价二字能偿还的。他没有立即和右毕占算账,并非是忌惮,为的不过是做个表象,让天下以为乌桓有意和燕国结盟。
封白道:“可是眉生姑娘那里……”
“不用你操心,当时情况发生的突然,谁都不能马上想清楚,况且,纵然知道是右毕占有意而为,她又能如何,还不是只能把气撒朕身上。”扇柄朝掌心一敲,连琮弯唇笑了笑。
封白有些疑惑,甚至是惊愕。
如果换成别的人,让那人吃了一百个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像白天那么给皇帝脸色看,而更诡异的是,面对这样无礼的言行,皇帝看起来似乎没有半点想惩罚寇眉生的意思。
难道说宫里面的流言或许……他偷瞄了下连琮,不敢继续揣测下去。
风扬起未绾的墨发,连琮静静地站着,目光从远方逶迤的雪峰移开。忽然想起寇眉生搀扶着成允章离开的身影,他抿了抿嘴角。
听得封白又说了一句:“那位成公子和雅朵姑娘的身份属下已让人着手暗中调查。”
连琮颔首,淡声道:“就算不查,朕现在差不多也能猜到他们的几分目的了。”
月羌的大王是铁了心,安成侯还在燕国当牢笼里的金丝雀,朝不保夕,总不至于人缘差到月羌上下没有一个人为其担心或设法相救。哦,他先前也是见过一个的……自称是渥丹的女人。
连琮任云中太守期间,也结识过一些文人骚客,虽然后来因为种种缘由关系淡了,但那时候从他们口中听闻到一件事,成坚不是只有安成侯一个儿子,还有个四儿子和小世子。
小世子天资聪慧,字允章,被世人誉为“神童”,成坚对其也是一心栽培。连琮没有见过他,只是偶尔听人议论起,什么三岁吟诗,五岁便能出口成章,博览群书……可惜始终对政事毫无兴致。
成坚和其闹到了几乎父子决裂的程度,仍是没能让小世子改变态度。小世子不听话,早些年就离开了月羌,独自浪迹四方,时日一长,关于其惊才绝艳的事迹也便逐渐被人遗忘。
据说,小世子至今仍旧没有和成坚缓解关系,但近来却有人见其出现在月羌宫廷,与成坚见了面。小世子不问世事,亲近的人也没有几个,唯独自幼与兄长安成侯交心。眼见安成侯受难,岂会袖手旁观?
如今连琮一出了金陵,便撞上游船失火,姑娘落水的事,要让他相信这是个意外,上演英雄救美这样烂俗的桥段,还不如让他相信他的昭昭暂时肯老实待在宫里,不是别有用心,和他虚与委蛇。xiumb.com
那位成景公子,多半可能便是成坚的小世子罢。不过,居然想从他这里下手,倒也算是有点胆识。
封白道:“微臣一定把他们的底细查得干干净净。”
“这件事暂时不用管,你先好好盯着右毕占,还有……”连琮看他一眼,顿了顿道,“寇眉生和成景两人的动静也留意着。”
“是。”
二人话音才落,一个小小的黑影从连琮先前遥望的方向飞过来,连琮抬手,那黑影扑棱着翅膀,转瞬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封白愣了愣,仔细瞅,才发觉是只鸟。
鸟乖乖停着,小眼睛圆溜溜透亮,用嘴轻轻啄了啄他的手背,以示亲近。
连琮摸摸它的脑袋,从它脚踝处取下绑着的小纸卷,拆开看了看,而后一边撕成碎片扔进溪水里,一边轻声低笑道:“看来朕的皇叔有些耐不住寂寞啊。”
封白满脸疑问:“难道大将军趁陛下不在宫里的这段时间,做了什么吗?”
他本是江湖上的一个游侠,机缘巧合下与当时进金陵城的连琮相识,后在连琮接任云中太守后,得到连琮赏识成为贴身侍卫,至此到今。
连琮对他而言,既是效忠的主人,又是亲人般的存在,意义非比寻常。他几乎一路看着连琮历经艰难登上那个位置,筚路蓝缕,踩着白骨堆慢慢爬上去。
“倒也不是多大的事情,只不过想借着整饬吏治的名头暗中铲除异己,把自己的人换上去而已。”
“这、这还不大?!”
居然趁着皇帝离宫调换官员,连决明这是摆明了想要搞事情啊?!
“这些小动作他早晚要做的,朕心里有数。”
连决明已经是个老油条,这些年来张弛有度,过起招来当然不会漏多大破绽。
他碍于还有几位老臣在不敢明目张胆大换血,换上去的人顶替的大多是看似可有可无的职位,只是这些职位都相互关联,上下相通,日后若是结成了一张网,麻烦是肯定存在的,所以连琮也需要从中安插自己的人进去。
谢玄既然没有把事情讲的严重,就说明他已经布置妥当,无须担忧。倒是月羌和燕国边境最近出现越来越多不该出现的人,才是要上心。
派去岭南的人也仍没有孝平帝的消息,地域广,要找一个刻意隐藏的人,自是犹如大海捞针,并非易事。孝平帝一人不可能隐藏得如此好,显然有周国余党还在活动着,而那一片地方向来就是混乱缺少管辖。
封白道:“没有大事情,陛下的神色看起来却不怎么好。”
“你几时会察言观色了?”连琮轻叹了口气,勾唇扯出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朕只是想起一些往日的情景,有所感慨。”
从前秋猎之时,寇眉生肯定要当第一个冲进林子里的人,绝对是嚷得最大声,兴致最高的,也会是女眷里唯一能与世家弟子们争高下的好猎手。
他能回想起来,她拉弓上箭利落的姿势,须臾的工夫,便射中了一只野鹿。她拎着那只血淋漓的野鹿,就三步一跳地跑来,向他邀功似地炫耀,张扬恣意。
但今天,她只是规规矩矩地骑马,什么都没有做。也不知道何时,他才能重新看到她放浪不羁,而不是对自己虚情假意地应对。
封白:“往日的情景?”
连琮不再多言,摇摇扇子朝前走去,道:“朕觉得困了,都回去睡吧。”
封白张口道:“陛下,微臣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先前在宫里与谢少将军见面,他的想法和微臣不谋而合,是关于眉生姑娘的……”
“那就不要讲。”连琮背对他举起扇子晃了晃,尾端缀着的那串红心血菩提珠撞出一阵悦耳的轻响。
封白憋了一肚子的话,登时通通胎死腹中了:“……”
求求您,就让我讲讲罢?他苦着脸地望了眼连琮的背影,却也不敢造次,提步追上去。
那厢,雅朵比封白就沉得住气多了。白天的她在众人面前看起来是一副粗枝大叶花痴女的样子,夜里对着成允章,却是稳重许多。
两人喝了半盏茶,提起今日的事情,雅朵显然不赞成成允章这番举动,伤口虽然不深,但毕竟太犯险了。
成允章温声道:“你过虑了,其实我之所以要这样做,也是为消除燕国皇帝的一点戒心。他既然守株待兔,那我们不如先主动出手,就算占不到先机,也至少不被牵着鼻子走。”
“可是这样做,恐怕更会引起他的疑心。”
“接近他,怎么可能没有疑心呢?在所难免之事,这本就是一招险棋。”
“恕奴婢多嘴,少主明知道那位寇姑娘就是先周的八公主,当初怎么还选择救活她,她死了,孝平帝孤掌难鸣,岂不是对咱们有益无害?再则,大王和先周的恩怨纠葛少主也应当清楚……”
成允章拨了拨炭火,微笑道:“我自然清楚,但你也该明白,为何燕国皇帝目前按兵不动,没有马上攻打月羌。正因为孝平帝下落不明,还没有死,他才不想贸然行动,让人坐收了渔翁之利。”
他停了下,盯着灼灼光焰,仿佛有如山的心事,接着说:“至于救眉生,医者仁心,命无贵贱,我不会眼睁睁看一个人死在面前。”
雅朵望向亮起来的火光,思忖片刻道:“少主心里真是这样想的吗?”
成允章抬眼,手一顿,微微错愕:“你想说什么?”
“奴婢见少主对寇姑娘的态度和普通病人不一样,就算以前是当成病人救治,那如今呢?少主为什么要将从小保护自己平安,始终随身携带的长命锁赠给她?少主可知道,这东西是昔日姨娘见您生下来体弱多病亲手为您打造,世上绝无仅有的东西,若是赠予寇姑娘,您怎么办?”
成允章垂下眼睑,将袖子拢了拢道:“权宜之策,我自有拿回来的时候。若真是找到孝平帝,见我与八公主有些交情,总是有用的。再说,燕国皇帝看重她,假如她在我们手里,日后对计划也有利。”
雅朵道:“奴婢只担心少主将来越陷越深,多年来少主不问俗尘,此次涉世,也是由于安成侯,还望少主以自身和安成侯的安危为重,千万不要再做无益之举。”
“你这是在责怪我吗?”
“奴婢没有,奴婢是真心为少主着想,希望少主万事先保全自己,切莫因小失大。”
说起来,其实成允章虽然贵为世子,因为常年漂泊在外,身边却没有几个可以用的和忠心的属下。便是世子这个封号还未被大王正式下旨褫夺,也几乎是名存实亡的。
事到如今,月羌上下,哪有多少人真正关心他的死活?
“雅朵,你自小跟我一起长大,到现在也有十三年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我有我的处事原则,也不想让任何人干涉。至于救兄长,我定当竭力,绝不会有什么会改变我的想法。”
少女听了这话不免面露诧异之色,顿时睁大眼睛道:“少主,奴婢并非干涉您的处事原则,只是寇姑娘那样的身份,终究与咱们有别,这一点奴婢和大王的看法一致,绝对是不得善终!”
成允章静止不动,视线慢慢冷却。
肺腑间又痛又痒,猛地闷咳几声,他一手捂住忍耐,另一手扶着桌沿的手指弯曲着扣紧。
雅朵被咳嗽吓了一跳,三魂七魂都飞了似的,忙要起身要去扶他,被他用力拂开。
成允章面色苍白,强忍着咳嗽低斥道:“够了!事有轻重缓急,本世子自知分寸。你既然是忠于本世子,便要听本世子的话,不准再议论其他!”
雅朵根本想不到这些话会把向来没脾气的成允章刺激成这样,甚至动了怒端起世子的架子,一时震住。
“你退下罢!”他闭上眼睛,平复急促的气息。
雅朵还想要说什么,可转念一想,他的做法虽然反常不是最明智的,却又说的是事实,无法辩驳,只好应了声“是”。
“少主切莫因为奴婢一时失言气坏了身子,奴婢以后绝不会再胡说八道。”
她嘴上虽是这样说,心里却有别的想法,不管怎样,如果寇眉生将来威胁到成允章,她还是会毫不留情地除掉寇眉生。
她和成允章不同,成允章或许顾念多年情谊一时不忍下手,但她只效力成允章,任何对成允章产生不利的东西,她都要一一扫清。
成允章轻蹙眉头,没有说话。
“少主准备在燕国待多久?奴婢接触燕国皇帝,观察数日,他看起来对什么事都不在意,可在奴婢认为不是泛泛之辈,这不是长久之计。”
成允章道:“短则一两月,长则大半年。”
雅朵不敢多说什么,欠身恭敬道:“少主既然有打算,奴婢听凭差遣,那奴婢就先下去了。”
她自是知道他此行的目的虽然大多是为安成侯,但也不止于此,只是自己已然不可能阻止得了,于是叹了口气,默默走出了帐篷。
唯愿今后的某一天,少主回想起来,不会后悔这个决定。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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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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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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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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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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