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长途汽车上,面无表情地打量着窗外。车颠簸了一路,如今慢吞吞地从一排排简陋的房屋前驶过,房屋是清一色的黑瓦白墙,跟小方柜似的,没有漆过,房屋的铅皮烟囱冒着黑烟;门前大多种有白杨树,稀稀拉拉的叶子在风中摇曳,院子里矗立着矮小的仓棚,旁边停着两边护板很高的、怪模怪样的卡车,上面满载着红砖头;院子内铺满了谷物,身着黑色冬衣的老人在上面慢条斯理地扫着;不停地有黑云从阴郁的天空中飘过,消失在远处群山的尽头。
车内弥漫着呛鼻的烟味,小孩打洒的酸奶溅在地上,散发出发酵过后的酸气,不知是谁脱下了鞋子,脚臭味肆意蔓延;几个中年妇女边嗑瓜子,边侃大山,她们的行李随意扔在过道上,随着车的摇晃而来回移动。糟糕的环境让人难以忍受。
我头靠车窗和衣而睡,尽量把噪音过滤掉。几次刚要睡着,都被婴儿刺耳的啼哭声吵醒,紧接着听到他们母亲撕心裂肺的咒骂:“我一板觉给你耸屁的了!再叫,一渣巴图路订屁的你!”
就这样迷迷糊糊的,直到售票员把我拍醒,她用浓重的肥东口音催促我下车。
“到了吗?”我努力想看清车外的景象。
“哟,那不是写着吗——岱山湖度假村。拿好行李,赶紧下车!”
“姐,这离岱山湖有好几里咧!你把我扔在这儿,可叫我咋办?”我瞪着她。
“大故,你爱下不下,前面不停的!”
我迟疑了会儿还是下车了,一到外面,立刻被久违的寒冷拥裹住。车呼啸而去,扬起的尘土纷纷钻进我的鼻孔,我来不及遮挡就吃了满口泥。
这是一个路口,根据路牌的指示,东南方向的岔路通往岱山湖,足足有两公里,这么远的距离不是靠两条腿能解决的。由于时间已接近下午五点,我得趁天黑前赶到岱山湖安顿下来。可这地儿荒凉得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不像之前能看见村落,我不禁手足无措。
这时,路过一个开电动三轮车的妇女,我二话不说把她拦了下来,问她能不能载我去岱山湖,价钱好商量。她说她正要去那边,可以顺路载我一程,不收我的钱,只要我不介意坐车厢。我瞟了一眼,只见上面堆满了蔬菜,看来她是菜农了。我说不要紧,既然是免费的那就将就一下吧。
路坑坑洼洼的,车颠簸得厉害,迎面而来的冷风夹杂着细细的沙粒冲击着我的脸颊,一股刺痛感油然而生,我只得把脸埋进衣领中。渐渐的,两旁出现了广袤的水稻田,在太阳的照射下簇拥着,犹如金色的、翻滚的波浪;高挑的柏树齐刷刷地耸立在路的两侧,斜斜的影子点缀着斑斓的光亮。风景很美,可我无暇顾及,初到陌生的地方使我内心油然生出一种悲凉。
还没告诉大家我此行的目的。
我并不是来岱山湖度假的。前段时间,我在报上看到一则招聘启事,上面称岱山湖旅游度假村空缺一个管理员的职位,工作清闲,月薪不菲,我看过之后蠢蠢欲动。多年的社会经验告诉我,要想赶在他人之前取得这份工作,必须先下手为强。于是和那边约定好了日期,我就马不停蹄地出发了,只身一人前往岱山湖。
岱山湖位于肥东县古城镇,气候温暖湿润,冬暖夏凉。岱山湖内山水交融,环境宜人,素有“天然氧吧”之称,被誉为“合肥的名片及后花园”,同时也是合肥市重点旅游景区。这是我在出发之前了解到的信息,无疑很令人神往。在社会上打拼了那么多年,不仅没挣到钱,还搞得身心俱疲,我迫切需要一个新环境使自己放松放松。岱山湖管理员,想必是个美差了。我暗想。
“你来这儿干啥子咧?”妇女漫不经心的提问打断了我的思绪,“旅游吗?”
我看不到她的正脸,望着她被晒得黝黑的脖颈,答道:“算是吧。”
“这个季节没人来的——”
“因为是冬天吗?”
“你说哩?”
我没有搭腔,凛冽的寒风吹得我睁不开眼。我偏过脑袋,把注意力转移到一旁的农舍上,它们完全呈现出一派徽州古村落的气息:房屋一律是平房,黑色的瓦,白色的墙,从烟囱钻出的浓烟攀上了树顶;满院子都是煤渣,碎砖头丢了一地,瘦小的鸡在上面觅食,门前难得瞅见一个人影,残缺的对联隐约浮现着几个字,也不知是猴年马月的对联——一切都显得颓埤而落寞。
“大姐,这人都哪儿去了?”
风太大,她没听到,我也就不问了,盯着她脑后盘起的发髻出神。
电动车很快拐进一条土路,严格来讲,这是一条田埂,比两旁的稻田高出很多,又窄又长,使人产生随时会翻车的错觉。电动车驶过绵延数里的稻田,土地变得平坦了,进入种植园区,里边栽着整齐排列的苹果树。很快,电动车驶离种植园,开始前往岱山湖的最后一段行程。从这里开始,路更窄了,妇女只得小心翼翼地开车,避开横亘在路中间的石子儿,不时还有几头水牛在她前面缓缓而行,经过它时,它会用那邪恶的、隔得很近的眼睛盯着你看。过了会儿,路开始变陡,在行驶了将近一里后,车终于在一处上坡前停下。我松了一口气。
“大故,到了。”
“这是岱山湖?”我惊讶地盯着前方杂草丛生的土坡。
妇女侧着脑袋:“嗯!往里走就是了,难道还要我送你进去?”
我盯着她的清秀的脸庞好一会儿,才慢慢反应过来:“好吧,我下车就是了,谢谢你啊!”
她莞尔一笑:“谢啥子哩!你一直往前走,很快就到了。”她重新发动电车,掉了个头,“你大冬天的咋会来这儿,也不见你带女朋友来?”
我对她产生了亲近感,于是吐露了实情。
“管理员……管理员……”她嘟囔着,眉毛一扬,“那可不安心啊,岱山湖好大的——”
“我不介意的,工作嘛。”
“干多久哩?”她一脸质朴。
“不知道啊,我也是居无定所,走着看吧。”
她没再多问,和我简短道别后就走了。可是车骑了不到五米,她突然停下,回过头,用一种难以捉摸的神情望着我:“大故?”
“咋了,姐?”
“我咋记得前段时间也来过一个管理员,可是没多久就走了。”
“呵,可能是他不想干了吧。”我猜道。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骑着车走了。
“你是齐全胜?”
“对。”
“把你的履历拿过来。”
我恭恭敬敬地递上我的履历。他点着一根烟,吸了一口,夹在两指间。
“齐全胜——安徽滁州人,高中毕业后入伍,在野战部队服役五年;退伍后从事协警、保安、消防员[在我国,消防员是部队编制。]等工作……不错啊,没想到你的经历那么丰富!”他抬起头,我能从他的镜片后看见闪烁的目光,“——我们这里就需要这样的人,身体好的,体力好的,能干活的,哈哈,小伙子,你来对地方了!”
我掩饰住内心的得意:“我觉得这份工作挺轻松的,应该适合我,所以就来了。”
“那不一定,”他双眉微蹙,扶了扶镜框,“你有很多工作要做,比如护林,瞭望,巡夜,记录水位等,这可不简单的!”
我想象着自己在日晒雨淋中奔波于山野、丛林、湖泊的场景,心逐渐往下沉。
他猜到了我此刻的心情,食指尖将眼镜往鼻梁上一推:“别紧张,小伙子!你刚来,适应适应就好了,不打紧的,不打紧!”他的声音充斥着一种勉强的快活,补充道,“对了,我忘了做自我介绍,我叫谢凯,是这儿的经理——”
“谢经理!”我连忙点了个头。
“不用那么客气!”他流露出受人恭维后的快慰,“咱这旅馆叫‘岱山湖客栈’,是附近最好的旅馆,也是我一手经营起来的。咱今后就是同事了,你有啥困难找我就行,岱山湖这一带我还是蛮熟的……”他滔滔不绝地做着介绍。
我趁机将他打量了一番:谢凯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几岁,三十二三的样子,中等个子,寸头,架着银色边框的眼镜,肤色黄里透黑,臂膀粗壮结实;他的神情庄重,给人的第一印象不错,没有表现出上级惯有的趾高气扬,唯独那眼神使人不太好受,感觉像在审视犯人。
我跟他出了门,走过一段水泥路,穿过一片草地,远远便看见一幢颇具欧式风格的别墅。走近看,别墅有三层高,外表被漆成了乳黄色,屋顶是墨青色带尖的,看上去很突兀,与周围的暗红的砖瓦不搭调;窗户紧闭着,隐约能看见贴在上面的封条;一楼是花园,花园被绕满荆棘的栅栏围了起来,几棵高大的桑树拔地而起,伸向二楼。远远望去,别墅掩映在一片森然的绿意之中。走近花园,才看清花园入口处有一扇铁门。谢凯费力地将铁门拉开,铁门和地面摩擦着,发出一连串刺耳的声音。
“很久没人来了吧,经理?”我推测。
他稍作沉思,眯着眼打量我:“是的,自从九月份最后一批客人走后,就再也没人住了,你看,门都长锈了。”
“这个季节会有人来吗?”我表达内心的疑虑。
“废话,”他不以为然地努努嘴,但很快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过于无礼,讪讪道,“很快就有新的客人来度假了,因此我才会临时征聘一名管理员。你的工作是护林,瞭望,巡夜,同时尽可能为客人提供便利。”说着,他大步流星地走进花园。
“那么多事情,我担心忙不过来……”我跟上他。琇書網
他似乎没有听到。
花园不算大,但景物的设计煞费心机,相当雅致:一个小小的喷水池,用石头和水泥巧妙地砌筑起来的小假石山,花廊水榭和奇形怪状的花盆搭配得很有艺术风味;一条由鹅卵石铺成的小路通向别墅正门,两旁种有各式各样的花木,但由于长时间没人修剪,杂草已经毫不客气地挤占了它们的生长空间。满地都是枯黄的落叶,浇花用的水管横亘在路中间,谢凯用脚将它挪开,在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锈痕。
谢凯走到门前,转过身子,才想起我适才说的话:“没事的,除了你我们还有一名服务员,她会分担你的任务——实在不行我可以过来帮忙嘛。”他满脸堆笑,做出开门的动作。
“那倒不必。客人啥时候来呢,经理?人多吗?”我想打探清楚情况。
“就这两天吧,大概有三四户人家。”
“噢……”
他熟练地打开门。门一开,一股潮湿的、伴有发霉的气味扑鼻而来,太阳光斜射在门檐上,能看见灰尘在热烈地飞舞。谢凯刚迈脚又收回来,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看:“你自个儿进去吧,我现在有点事要走了。你的房间在二楼第一个房间。”他从口袋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二楼第一个房间……”我嘴里念叨着,怕忘记,“行,您有事就先走吧,我会处理好的。”
“嗯,明天我再来。”他急匆匆地走下台阶。
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草坪尽头。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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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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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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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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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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