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手一抖,对方用指头按住棋子,抬头,黑色大袄子衬得脸色黑红,他粲然一笑:“落子无悔,老先生,承让。”
“不要脸。”欧阳白他一眼,起身默然收拾准备回家。
“老先生留步。”那人跟在欧阳身后:“先生棋艺甚好,不知可否待小生把家事料理干净以后前来专心学艺?”见欧阳不答话,那人继续问:“在下是否入得老先生的眼?”
欧阳这才睁开自己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好好看了一眼来人,依旧是那副可有可无的样子说:“入不得。”
他提着棋盘,一步一踉跄,头发花白,仿佛顶了一块雪中灰石在头上,周身没有一点特殊的样子,青年人却啧啧赞叹:“先生好气度。”正想着,身边凑上来一个布衣,他小声说:“没有贵妃的消息。”
“知道了,吩咐下去,扩大范围,把这里给我搜个翻天覆地也要把她找出来。”算着日期,那女人快把孩子生出来了,他必须加快速度及时找出来那女人,一旦生出来,孩子被掉包会很麻烦。
那人坐到欧阳的位置上,把欧阳落错的棋子收回,仔细品味一番,不禁为他的大胆和谋略惊出一身冷汗。他喊回下属,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跟着刚才那位老伯。算了,”他起身一摆袍子:“我亲自去。”
他纵身跃上属下牵来的一匹眉毛间印花的马,正是嚯嚯嚯,江南北风有情,吹面不寒异客,又或者漠北冷冽的刀风早已经把他的肌肤割成一块厚厚的痂,懂不了一朵玫瑰的刺和温柔。
顾瞒嘴角噙笑,面容已经在这几年的磨练中日益坚毅,一双眼睛下密密麻麻的细纹令他衰老不少,脸庞依旧是少年人的模样。借着打听,来到芦苇荡边,看着辽阔的湖面,顾瞒情不自禁地下马,走在曲折的木板回廊上,芦苇茂密比人高,身处其间着眼只有天地和自己。不禁觉得这老人真是一个妙人,居住的地方也是一个妙趣横生的地方。
难得心情放松,他甚至哼起了小曲儿,水逐这首歌曲子可活泼可忧伤,全看听得人心境如何,每次哼起都不得不感叹薄谷的人才华横溢。
他缓步走着,眼前豁然开朗,竟是走到了湖边,他干脆坐在木板上看着悠悠水面。风吹皱一池水,水光粼粼层次分开,他一时竟然分不清是水在动还是自己在动。
芦苇簇簇而动,仿佛为来人让出一条路,一叶扁舟出现在眼前,瘦弱女子着一身单薄白衫,戴着锥帽,梳着高高的马尾。顾瞒眼珠震颤,他眼睁睁看着女子撑船到自己面前,诧异地看了自己一眼,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伸手撩起女子面纱,看到了一张受惊的面孔。
女子吓得后退了一步,虽然防备,眼中不乏对他的惊艳,这是一双很普通的眼睛,含着顾瞒看了无数遍的隐秘的期待,
顾瞒为她把纱遮挡好,低声说:“不是她。”
女子似乎鼓足了勇气,低声询问:“公子可否扶小女子上岸?”
她的声音冻的发抖,手掌已经通红一片,顾瞒冷笑:“赵曌派你来的?他可真是为了我的终身大事操碎了心,你是哪家的女公子?”
“我是为自己来的。”那女子已经冻得抖如筛子,顾瞒终是看不下去,解下自己的大氅扔给了她。女子用手扯了扯,并不仔细,却依旧被这如火一般的温暖激得眼泪都要出来,她心潮澎湃,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请二皇子为家父洗清冤屈。”
顾瞒额角一跳:“你父亲是谁?”
“抚远军总参军马超。”
顾瞒盯着这个虽然瘦弱,眸子里满是倔强的女子,有些烦闷这种熟悉感:“你可知你父亲为何会被治罪?”
“因为对西厥兵出手。”
“你知道还来找我,你可知他是我亲手上的镣铐。”
“他难道不是为了殿下吗?”女子高声质问:“军令大如天,军命大如天,难道我父亲还有别的选择吗?他十六岁入伍,一生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就连我见过他的次数都可以用十个手指头数过来,这样一个兢兢业业,忠心耿耿的人,难道真的要为了不知是敌是友的西厥几个兵卒被治罪吗?”
“既然你父亲家都不回,你又为何要跑那么远为他求情?”顾瞒问出口时,便想到了那个总是在父亲面前乖巧如小兔子一样的绿夏,她明明那么渴望亲情,却依旧每次都选择笑着和叶谙泰送别。难道女人的爱都是那么的包容无私?
“他已经用尽力气给了我一个无论何时都可以回归的家,我又怎么忍心苛责他在外受的委屈?”
顾瞒沉吟许久,突然笑了,他说:“那好,你回去吧。”
女子惊呆了,她瞪着眼睛还想说些什么,顾瞒说:“你回去就可以看见你的父亲了。我已经答应了一位父亲要好好守护他筑造的家,不可以再收留你了。回去吧,你的家会依旧坚固的。”
女子把大氅放下,顾瞒为她披上:“就让它陪你一段路吧。”说是这样说,依旧把女子赶回船上,让她哪来的回哪去了。
女子没想到事情进展的如此顺利,一开始的计划一点都没有实施,心下竟然隐隐有点失望,她看顾瞒起身欲走,急切地喊了一声:“殿下。”
看顾瞒停住脚步,虽然没有回头,她还是咬了咬下嘴唇说:“我是马宁宁。”
“你是谁对我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
顾瞒身影消失在芦苇荡里,马宁宁摸着身上的大氅,对着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自己身边的人说:“你骗我,他是个好人。”
“难道这不是你希望的吗?”
马宁宁回头怒视嬉皮笑脸的赵曌,却分不清自己有几分是恼羞成怒,她别过脸:“你的计划失败了,我对你没有用了,我要回去。”突然,她的脸被赵曌捏着,被一个男人这样轻佻对待,马宁难免羞怒,她挣扎着却被赵曌扔到地上,大氅也掉入水中,马宁尖叫一声,不顾大氅的湿冷抱在怀里。
“看看你那副样子,我可真是瞎了眼,怎么会觉得你和叶舞风长得像。云泥之别!”赵曌扔下这句话,便有人撑船带他离开。wWW.ΧìǔΜЬ.CǒΜ
马宁宁趴在飘摇小舟上,看着水面上自己左边面颊上一款巨大的胎记,她颤抖着指尖去触摸,面容却破碎在波纹里,她狠狠地砸着水面。激起水花无数。
顾瞒心境大变,一时也没有寻找隐士的心情,干脆转身往回走。突然,扑棱一声,他警惕皱眉,听到鸭子嘎嘎乱叫,一队排着笔直队伍的肥嫩鸭子扭着屁股从面前走过。顾瞒伸头看了一眼,发现这里的鸭子野到可以学天鹅飞起来扑腾,不禁觉得好笑。
不知为何,他觉得绿夏一定会喜欢这里,心下更加急迫。
他不想再浪费时间,他要回去,要大权在握,要天下都是他的,只有这样他才能让绿夏是他的。
他大步走过,丝毫没有注意到一片竹筏携着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人从脚边飘过。
绿夏躺在竹筏上被吵醒,鸭子扑腾得不得了,纳闷今天的鸭子怎么如此不老实?她起身把鸭子脚上的绳子解开,站起来看了一会,才发现自己竟然被鸭子带离好远。她摘下一把芦苇,
手挥着芦苇杆赶着鸭子原路返回,碎屑蒲公英一样弥漫天际,种下天涯海角的飘零思念。
等到绿夏踏上木栈道时,屋子里恰巧传来一声响亮的啼哭。欧阳坐在门口,看到她,眼中有着万千思虑,绿夏沉着脸,没有理他,推门走进,小荷紫正在为婴儿清洗。明玉已经累得说不出话,看到绿夏时还是骄傲地笑了,就像小时候她的功课每次都会被夫子表扬的骄傲一样。绿夏捧场地说:“你真棒。”
明玉没有力气说话,绿夏没好气地看了浑身血污的小荷紫一眼,敏锐地看出来她额角一块青紫,青筋暴起:“那个兔崽子又敢打你,我今天不扒了他的皮!”
“不是的!”小荷紫不敢惊扰孩子,只能压低声音拦住绿夏:“真的不是他打的,上次你教训过他以后,他就没有再打过我了,这次真是我不小心碰到的。”
绿夏盯着她的伤口,似乎在检验她话的真假,小荷紫只得继续解释道:“他平时很好的,只有喝酒的时候才会控制不住自己,他真的是个好人。”
“给你灌迷魂汤了?好人会打自己老婆?我以前教你的身手都忘记了?”绿夏看不了她那窝囊样子,几次劝她和离也不听,直到最近小荷紫每次被打都还手,懂得反抗她才不再说和离的事情。
“你看,这孩子好可爱。”小荷紫把孩子递给绿夏看,她撇过头:“我才不看。”
明玉突然呻吟了一声,小荷紫把孩子塞在绿夏手里,忙着去照顾明玉。绿夏抱着一个软软的小家伙,手足无措地对着欧阳求助。欧阳踱步过来,伸头看了一眼,伸出手,作势要接过来,却在绿夏递过来的时候变成摊手的样子表示爱莫能助。
绿夏白他一眼,抱着怀里的小家伙,只能找个椅子坐下。
小荷紫照顾明玉,欧阳去做饭,剩绿夏一个人看孩子。她一开始还绷着,看小孩子睡着皱巴巴的小脸,忍不住嫌弃道:“丑死了。”说着戳戳小孩子的脸,软的如同最顶级的温玉,她玩得不亦乐乎,孩子也不受影响,睡得乖巧。一下午过去,绿夏已经爱不释手。
明玉看她喜欢的样子,笑着说:“不如你给孩子起个名字?”
“不敢。”绿夏可没忘了怀里的孩子什么身份。
“小名,我们自己叫。”
“那他姓顾还是赵?”
明玉脸色一变,黯然道:“绿夏,你说我是不是太傻了。赵曌难么久都没有派人来找我,他是不是根本就忘记我了?”
“你说,是明皇对你好,还是赵曌对你好?”
“我……”
“你心里的答案不必对我说。”绿夏把孩子放到明玉怀里,继续戳着孩子的脸:“你心里有数就行了。我已经拜托小荷紫照顾你,你想待到什么时候就待到什么时候。”
“那你呢?”明玉惊恐抬头,绿夏为她的反应挑眉,明玉磕磕巴巴地说:“我不想,你要把我扔在这里了吗,我们那么久没有见,你走了,现在世道那么乱。我……”
“明玉。”绿夏为她把乱发拂到耳后:“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人生。”
“不能不走吗?我们在一起,在这里住一辈子,不好吗?”
“别傻了。”绿夏坐在她身边:“没有人能陪一个人一辈子。”
“绿夏,我求你,我求你不要离开好不好?”明玉已经泪流满面:“你不能离开啊,你不能啊,你离开了会死掉的啊。”
“啪”地一声,绿夏回头去看,小荷紫手中捧着送来的饭菜尽数掉落地上,她哆嗦着嘴唇,也是悲痛欲绝的表情,心里突然又有一块地方无声轰坍。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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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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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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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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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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