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意城地处漠琅南部,东临云鼎,西接大业,背靠沧海,百年不过一场雪。
下雪那日正是冬至,天上压了厚厚一层云。洛府的下人管家都涌出房舍外,在庭院外欣赏这罕见的雪景。
而她们府邸里重病已久的主母,正躺在四面漏风的寒舍里,床榻前唯一侍奉的人,便是她刚过及笄之龄的女儿洛玉枝。
十六年前,洛府并不姓洛,而是姓花。
屋顶落了积雪,屋檐间隙里有融化的雪水滴答滑落。房间里,只有母亲花氏女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的响起。
洛玉枝垂着眸,跪在她的床头,隔着一层纱帘握着母亲的手。
白纱后,花氏女声音断断续续,带了一丝失望:“你父亲……他还没有来吗?”
她的手无力地垂在床沿上。
洛玉枝握紧了她的手,妄图用自己手心的温暖带给她一丝热度。这是她第二次握住将死之人的手,她送别了外公,还将要送走自己的母亲。
她握着这双粗糙的手,心里叹息,却还是低声温顺地回答道:“父亲很快就会来的。”
虽然她知道,父亲是不可能来这里。
他只盼着母亲尽快死去,再让自己嫁给那个年过半百的老王爷。
十五年前,花氏女曾经是云意城第一富商花贾的女儿,文雅多情,才貌双全。她的父亲洛扬尘,在花氏女十五岁那年与她在花会上相遇,作诗三首,引得花氏女一见倾心。
洛扬尘那时不过是个潦倒的狂傲书生,花氏女不顾父亲花贾的反对,与他私奔。花贾唯有她一个宝贝女儿,在花氏女这般哀求下,无可奈何,成全了女儿的心愿,将万贯家财当作嫁妆全部赠予他。
直到今日,还有人谈起当年花家女出嫁时的盛景。
十里红妆,千金相赠,好不显赫风光。
可惜好景不长,花贾没过几年便去世了。
自从有了花家相辅,洛扬尘家财万贯,挥金如土,满腔雄心壮志。他自觉花家的钱财淹没了他的才华,不愿意成为邻里嘴里靠丈人遗产吃饭的窝囊废,当即捐金买官。m.xiumb.com
洛扬尘在云意城当上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吏之后,时常对花氏女冷嘲热讽。花氏女自以为是自己生了女儿而惹得洛扬尘不开心,凡事小心翼翼,唯恐再惹他不快。
可是这般隐忍也没有换来什么好下场。洛扬尘不甘寂寞,一掷千金包下几位画舫头牌,续了几房小妾,将花氏女气得伤心欲绝,一病不起。
洛扬尘原本就对花氏女没什么感情,如今见她病重,更是以怕染病为由,让花氏女和女儿洛玉枝留在一个破旧的宅院,将她们丢掷一旁不管不问。
自从母亲病重,洛扬尘没有再出现过任何一次。
花氏女却还是在等着他。
隔着一层白纱帘,母亲闭上眼睛,半晌才慢慢地说道:“玉枝,母亲现在不行了,你要好好的,听你父亲的话,别惹他不痛快……”
洛玉枝有些悲凉地看着她。
直至如今,她都只知道教自己讨好父亲洛扬尘。
洛玉枝低着头,她穿着粗劣的布制衣裳,青丝拂过脸庞,是一张清雅秀丽的脸。
她继承了花氏女全部的美貌。
也是因为这美貌,父亲一心劝说自己嫁给漠琅皇族那位年过花甲,却依然沉溺于脂粉堆的老王爷。
洛玉枝脸上带了丝犹豫,眼眶泛红,忍不住说道:“母亲,我以后要离开家里。”
花氏女躺在床榻上,半晌才吃力地问道:“你要去哪里?”
洛玉枝低下头,说道:“不知道。”
花氏女有些恼恨地,声音有气无力地说道:“不许去!”
洛玉枝没说话,花氏女却是开口,叹气似地说道:“你就跟着你爹,他会给你指门好亲事。王爷年纪是大了些,但好歹是家财万贯,不会委屈了你。你是洛家的千金小姐,哪里能出去抛头露面呢?”
洛玉枝自嘲似地低声笑了笑,语气讥讽,声音极其轻微地说道:“千金小姐?”
住在柴房,吃着糟糠,穿着粗布,即将被送去给一个半截入土的好色老王爷当小妾的千金小姐?
连母亲将病死,她都没办法去求来一棵救命的参药做药引。她去府里的膳房求人,那些下人手里拿着上好的人参,却对她摇头,说:“这可都是要给朱夫人补身子用的,缺得紧呢!”
洛玉枝求遍了所有人,可没有一个下人理会她。她铤而走险摘了一根参须,被府里下人逮住,送去侧房朱夫人那里,缴了参须,挨了好一顿打。
她一声不吭地挨了鞭子之后,将袖子扯下来,盖住血痕,这才翻出自己偷偷藏在兜里的另半条参须,拿回院子里给母亲做药。
从始至终,她都没将这些告诉过母亲。
母亲从始至终,都是个被情爱蒙蔽了眼睛的可怜人。就算给她说,她也只会骂她:“我还没死,你就忘了我的教导了?你怎么可以败坏德行去偷人参?若是传出去,叫你爹脸上怎么放得住?”
这么多年,她明白,有些事情,就算说出去,也是徒增烦恼。
花氏女却是听到了她的话语,察觉里面带着的讥笑意味,当即咳嗽了两声,恼恨地说道:“玉枝!你真是愈发不听管教!”
洛玉枝慢慢地松开花氏女的手,叹息一般地说道:“母亲,您别生气了。”
她默默地跪在床榻前,低声说道:“只要娘在,玉枝就在。”
父亲为了让自己答应嫁给那老王爷,多次来劝说自己。只要她答应,她就可以当她的贵小姐,搬出这个别苑。
她至今记得父亲在听到她冷言拒绝后的那一脸恼恨。也是由此,府里人都知道洛玉枝不受宠,再加上这样忤逆老爷,都把她当作下等丫头来对待。
花氏女却是落泪道:“我走了之后,你就好好孝敬你父亲。王爷那里是个好人家,你父亲终究是为你好的。”
洛玉枝没有答应。
花氏女细细地喘息了片刻,像是恢复了些气力,回光返照的刹那间,眼角淌下泪,回握住洛玉枝的手,像是求她一般低声说道:“答应娘,别想着离开家里,这是你的家,你是洛家小姐,出去抛头露面像什么样子?你父亲会给你指一门好亲事——别污了你爹的名声……”
洛玉枝没有握住她的手,只是垂着头,眸子低垂着,低低地说道:“玉枝有分寸,娘,您别挂心了。”
花氏女的手渐渐地垂落了。
洛玉枝迟疑了许久,才轻轻地将母亲的手握住。
她低下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母亲的手,在她的手上渐渐冷去了。
……
在她在母亲死后,顶着鹅毛的大雪,她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偏僻的后院,在正堂见到了父亲。
在再一次拒绝父亲将自己送到老王爷那里为妾之后,父亲原本热情的脸立刻变成一片铁青,那表情凝固的一刹那,真是比翻书都快。
他铁青着脸,开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玉枝,你也要为父亲着想啊!你看,这洛家这般大,父亲一个人在外辛勤操劳,也撑不起家里这般多的日常开销啊!”
洛玉枝从以前就知道父亲很蠢,但是如今看来,他不仅蠢而且坏。洛扬尘一拍手,恬不知耻,摊手道:“你看你娘死了,哪怕是棺材,丧葬,都是得花钱的啊?你是爹的女儿,爹风风光光将你嫁给王爷,以后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这可是别家女儿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呢!”
洛玉枝低着头,慢慢地说道:“好。”
洛扬尘大喜,让人把她送回以前居住的闺房。
当是夜,洛玉枝便从房间里带了些轻便的银器和碎金,拿银钱和粗使婢女换了一身粗布衣裳,翻墙逃走了。
她站在码头上,找到了唯一那艘肯在雪天出海的船,交了一两银子,坐在船舱里,静静地缩成一团。
她不知道这艘船开往哪里。
她不知道未来如何。
但至少,她现在是自由的。未来由她自己选择,哪怕是充满艰辛与未卜的险阻。
旁边同样缩成一团的女孩子,有着朝气天真的面容,脸上尽是对未来的期望和欢喜。她好奇地问洛玉枝:“你叫什么名字啊?”
洛玉枝沉默良久,才说道:“花玉枝。”
这一切都很顺利。
——如果不是起了大风暴的话。
海面上升起巨大的旋涡,尖叫声和破碎声一同在耳边迸裂,哭泣声还没有来得及响起,便被巨大的浪潮卷走。
海水特有的腥咸,四面八方地涌入她的肺腔。
海浪轻拍着海岸。
花玉枝趴在海滩上,浑身淌着水,金黄色的沙滩连绵一线,后面是青翠的高大树木,微风轻拂,羽冠状的枝叶在风中轻舞。
花玉枝趴在海滩上,半晌,手指才恢复了一点力气。
手下是细腻的金黄色沙滩,她躺在地上,从昏迷中渐渐苏醒,随之而来的胸腔里剧烈的烧灼感让她猛烈地咳嗽起来。
她因为剧烈的咳嗽而蜷缩,手指不由得抓进细沙之中,指尖的金黄色细沙从缝隙中流淌而下,指缝里却露出一抹天蓝色的淡淡光芒。就在她握紧拳头的那一刻,面前像是有一面浮在空中奇异的墙,上面飘过一行黑色的字幕。
“‘熊大,光头强又来砍树了’进入了直播间。”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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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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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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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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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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