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松萝回过身去的刹那,脸上的惊诧和窘迫交织在一起。她张开嘴,轻轻啊了一声,却又咬住了下唇,转了回去,牵着马往前走。范文昊就跟着她,一步不离。
“宁松萝,站住。”
范文昊不喜欢这么说话,但宁松萝真的把他惹火了。范文昊豁达,但凡是心里也会再有三分琢磨。他气的很,气宁松萝遇事不肯相告,气她期期艾艾地在建康城里兜兜转转,也不愿意告诉自己实话。
宁松萝倒是停了步子,也不回身,气得范文昊牵着自己的马走上去,又夺了她的马缰,押着宁松萝进了街边酒楼。店小二殷勤地帮着拴马,但看两个人都面色不善也不敢多言。店里人不多,只有五六桌对坐喝闷酒的客人。范文昊几乎是把宁松萝按在了角落里的座位上,硬生生挤出一句话:“你为什么骗我?”
宁松萝把嘴唇咬得发白,像只死蚌。范文昊不理他,让小二上酒,一杯一杯往肚子里灌,眼看一坛就见底,他又叫了一坛。
“范文昊……”宁松萝慌了神,想去夺范文昊的酒杯。范文昊等她,她就垂下眼睛不出声。范文昊重重把酒杯往桌面上一放,却也压低了声音,“你有什么难处尽管跟我说就好,我即使担不得全部,也想试着分一点。”说完就望着宁松萝,恨不得望进她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
“一会儿我送你回去。”范文昊见她还不肯开口,就丢下了这一句,自顾自继续喝酒。若不是让师弟去送帖子,范文昊还不知道宁松萝和同门已经水火不容,又被方掌门再三申斥,竟然生出几分离开师门的意思。
今天见了宁松萝,范文昊瞥见了她衣袍上的泥点和水渍就起了疑心。再加上宁松萝不肯让范文昊相送,范文昊只得佯装离去,让唐天沛给师父带句话,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跟在宁松萝身后走。
宁松萝没去渡口,下马找人问了路绕道,范文昊一路跟着,发现她只是漫无目的地闲逛,似乎有投宿的意思,心下所有猜测便都得了实证,只差当场拆穿对方。可这一路走着,范文昊的心就一阵一阵扎得慌。自己没资格干涉她在派里的事,但,范文昊觉得自己有资格,也可能只是自以为有资格,能听他吐露心事,能安慰他的失意。
宁松萝的声音轻的仿佛耳语,“我跑出来了。我不想传授什么剑招,也不想去编什么所谓几人合力的剑谱。我就想好好习武,和师兄弟一起振新门派也就够了。我知道自己太极端,不合时宜,但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她顿了顿,语气坚定,“我认为错的东西我会说出来,我也不会去做。就算以后我可能改变,我现在也不会畏缩着不开口。”琇書網
“我懂。”范文昊说完,看见的就是宁松萝红了的眼眶。他不再看宁松萝,匆匆唤了小二结账,站起身来往外走,宁松萝就这么跟在他身后。出了酒楼,外面的街巷黑漆漆的,少有行人,范文昊接过店小二递过来的马缰,另一只手直接攥住了宁松萝的手腕。宁松萝挣了挣也就不再动了,被他拉着往前走。只走了几步,范文昊就松开了她的手腕,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我懂你。”范文昊一字一顿地说,“我真的懂。”
他们都有一些无力改变的无奈,但现在的他们还不能从无奈中先把自己撇出来。传言里的孤傲,清高或是轻浮,顽劣,很多时候都是面具而已,为了应对那些不可说不能说而做出来的伪装。
范文昊懂宁松萝,也相信对方懂自己。除了他们,没有人知道在第一次交手之后,他们就各自借口离开,相约在一处。明明是刀和剑两种兵刃,却有种相似的内在和同类的气息。范文昊记得宁松萝擦干眼泪就笑了,约定以后见面定要切磋,而且绝对不会再像这次一样,为了什么青年才俊的虚名,而是像一对普通的对手,或者,知交。
“我们…不能逃。逃了,就输了。”范文昊没有再多言,只是遥遥望向远处的灯火。这番话算不上什么金玉良言,但不仅仅是说给宁松萝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他也在逃,逃避比武,逃避更多的责任,就为了能试着不受束缚,不为名利所累的那份逍遥。他太懂宁松萝了,他们醉心的都是武学,没有任何要求和限制的武学。可他们又都是弟子,都是传人,甚至……都可能要肩负更大的责任。范文昊此生最钦羡的便是古籍里的建康游侠儿,他也曾效仿着和世家公子们纵马高歌,醉酒疏狂,却最终发现,他逃不脱,也不能逃。
范文昊下定了决心,“今天晚上,我们最后逃一次吧。”
宁松萝没有明白他的意思,范文昊就将马缰递到了她手上,自己翻身上了马。见宁松萝跟着上马,范文昊故意提高了声音,“我带你夜游建康。”
马蹄声划破了寂静的街巷,却又融入了市井的喧闹。范文昊挥着鞭子策马在前,空气里有夜露的湿凉和无名的花香。他们路过西市依旧灯火通明的酒肆,胡姬扭动腰肢,头上金玲脆响,耀目的光华只从眼前一闪而逝。黑暗中的牌坊高耸,上面写了什么却又不需要在意。沿河的画舫还亮着灯,笑声和铮铮琴音隔着水波荡漾上岸。醉酒的人被扶起躲避快马,更夫提醒他们不要吵醒熟睡的人,翠楼上下望的姑娘对他们晃着手里各色绢子,仿若旌旗。朱雀大道上,范文昊把马鞭甩得更响亮,值夜家丁的咒骂传来谁都充耳不闻。身后又有马匹跟上来,夹杂嬉笑和长啸,建康公子们在夜幕下终于一个一个跃出来,在春风里快意驰骋。巡夜的差役呼呵,他们就骑得更快,伸手去摘对方的帽子,回身抛向柳树的树梢。建康的春夜太美,太短,可在马背上的人都知道,他们不能去想,他们要守住这份欢愉,每一次都是如此。
范文昊都没有意识到宁松萝已经跟他并驾齐驱,风急了,吹得他几乎有些睁不开眼睛。宁松萝一开口,话就被吹成了零落的词,范文昊听到前面的,后面的却倏忽溜走。
“范文昊,其实我……”
宁松萝扯开了嗓子说,范文昊不看她,其实之前的那一遍早就听清楚了。他故意不转脸,假装没听见,耳根处却早已经烧红了。他就想再听一遍而已。
“其实我对你……”
“我懂。”范文昊终于转过脸,风吹出了他的泪,流下来的时候是热的,风一吹却又凉了,冰在脸上又就这样干了,“我懂。”
回派里的时候天还没有亮。范文昊径直去了师父的门前,站在院子正中,直挺挺地往下一跪。负责洒扫院落的两个师弟拖着竹扫帚,端着水盆走进来,看着范文昊的神色也不敢多言。等聂掌门披衣出来,范文昊也不说话,就这么跪着。聂掌门绕过他就去演武场了,旁边几个师弟见师父走了,赶紧上来问范文昊怎么样,范文昊说不要紧,让他们各自先去练功。
二师兄被师父责罚的消息传得很快。正午刚过唐天沛就偷偷摸摸地跑到师父的院子里看范文昊,后头还跟着小竹。唐天沛对小竹使了个眼色,小竹就老老实实堵在院子门口望风。
“师兄,喝点儿水,吃点儿东西。”唐天沛从袖子里想往外掏带来的食物,范文昊抬手止住了他,只是摇头。唐天沛咬着嘴唇,想要再劝时,就看小竹脸色一变,也跑进了院子。范文昊瞪着唐天沛,直到他把东西藏好,比划了个“跪”的手势,唐天沛和小竹也就跟在他身后跪在了原地。
聂掌门果然悠悠踱步进来,看了一眼跪着的三个徒弟,让小竹和唐天沛起来跟自己出去,把范文昊一个人留在了院内。
范文昊的下半身早就麻木了,也不是很在意,人虽然跪着,心里却琢磨起了那日罗明生师叔用竹枝的手势。他抬手略略比划了几下,觉得其势轻灵婉转,若是换成自己的刀,说不定另有一番味道。想到这里,仿佛自己手中就真握住了刀,横切竖断几下,倒也是行得通。
晚课的钟声响过之后,林源和唐天沛又来送了一次水饭,范文昊推说不饿,让他们快去练功。这一跪就跪到师父房里上了灯,看见师父回屋,范文昊才以手撑地慢慢站起来,揉着已经麻木的双膝跟在后面,回身关上了房门。
“你小子啊。”聂掌门只说了半句就住了嘴,自己斟茶去饮。范文昊并不敢造次坐下,只是弯腰继续活动双膝。
“方兄也是,教出来的徒弟也个个都是孤拐脾性。宁松萝大概还以为没人知道她和派里不和,跑出来了吧?其实早就……唉。你把她劝回去了?”
“送回去了。”范文昊叹了一口气,“只是闹点小别扭,师父您老人家别担心。”
聂掌门还是摇头,抬手示意范文昊坐下。待范文昊坐了才上下打量他道:“你小子,实在太聪明。这场戏演得是活灵活现,既全了派里的规矩,又给足了为师面子。太聪明太聪明,只好在你心思纯良……唉,不提也罢。”
范文昊不吭声,他知道师父怎么都能看透他,不用他多言。但见师父还盯着自己看,也就隐隐意识到师父话里的意思了。
“师父,我……我,我是真的不愿意。大师兄武功高,人品好,本就是不二之选。说实话,徒弟从来就只在意武学,对其他事情一窍不通。再加上……徒儿在江湖上留下的名声也,也不过是个饮酒纵性的浪子,徒儿……”范文昊有些说不下去了。去岁师父刚辞了武林盟主之衔,武林一时由三大家合力管理倒也没有错漏。不久又生了归隐之心,连掌门之职也不大在意,三番五次和自己提起过传位一事,还念着武林也逐渐势力盘踞,有让自己大徒弟挑起武林盟主重任的意思。范文昊打心底觉得自己师兄萧远安能和师父一样兼任二者,所以一直不大在意。但昨天劝完宁松萝,他觉得之于自己也是同样道理,不如直接开口拒绝更妥当。
“你……”聂掌门顿了顿,范文昊听出来师父语气里有怒意,“你当真就是不愿接这个掌门之位?”
范文昊深吸了一口气,“徒儿不愿。”
他原以为师父抬掌就要打上来,谁知师父重重一拍桌子道:“有胆子!就然你不愿意接掌门之位,那武林盟主之衔,为师倒也有心让你放手争一争!”
“啊?!”范文昊没想到师父竟然说出这句话,就听见身后有人敲门,师父说了一声“进来”,范文昊就看见大师兄萧远安走了进来。
“萧远安来得正好。”聂掌门也让大徒弟坐下,“刚刚为师也跟范文昊商量过了。萧远安你接任本派掌门,为师会先提点你派内事务。这边范文昊就好好备战次月的武林大会。这次耗时太长,又要先推举,再比武,林林总总萧远安你帮着范文昊忙一忙……”
“师父啊,徒儿……”范文昊还没说完,桌子下面的脚就被聂掌门一脚踩住。范文昊不敢叫出声,只得暗暗咬牙。
“徒儿知道。”萧远安对师父一揖,又望向范文昊,“师弟的实力和声望,依我看到颇有胜算。”
聂掌门也跟着点头,两个人也就不再理会范文昊,商讨起来武林大会的事宜。范文昊翻着白眼,听他们提到时间地点云云,当下知道这是师父早就收到帖子,和师兄商量好摆了自己一道,但又不能说破,只好琢磨着把脚从师父脚下抽出来,一瘸一拐地跟师父师兄告辞。
推了掌门,来了盟主。范文昊一晚上都睡不着,除了膝盖疼得钻心之外,脑子里一刻不停闪过的是渡口宁松萝的脸。他想再送,宁松萝却不让,只是临上船前握住了他的手。两个人都是常年接触刀剑,掌心硬茧密布,手指交错在一起,纠缠着不愿放开。范文昊大着胆子凑过去,趁船家不备,在宁松萝唇上轻轻一碰。宁松萝恍然间松开了手,两个人都低下头去不再多言。
范文昊的脑子和心都乱的厉害,直到二更天才稍微睡了一会儿,听到旁边床上陈杰翻身起来,也就跟着爬了起来。
聂掌门在早课上就把昨晚布置好的事情跟其他弟子传达了一遍,范文昊恨不得捂住耳朵。早课一散,几个平日要好的师弟就围上来,纷纷闹着要跟“盟主”切磋,结果看到后面萧远安带着林小竹走过来,也就哄笑着散了。范文昊无精打采地跟萧远安打了声招呼,却正巧看到小竹怀里抱着一只灰扑扑的鸽子,觉得有趣便问道:“小竹,这是师兄给你买来炖了吃的?”
“才不是呢,师兄。”林小竹一个劲儿摇头,“这是师兄送我的信鸽。以后跟爹娘传书也很方便。”
信鸽啊。范文昊转转眼珠,望向了萧远安,“大师兄,你可不能偏心啊,要送也要送我一只。”
“哪能说有就有啊!”林源突然凑上来说,“师兄可训了这只鸽子整整一旬才让它能准确无误地传书。不如你下次下山也自己买了一只训练呗?”说着,林源忍不住凑过去看了看鸽子,也羡慕道:“我也想要呢。”
“大师兄你真是宠小竹。”范文昊笑道,看来想这么给宁松萝传书还得费些时日。
“柯师弟,你先带着小竹去玩一会儿,我还有事跟范文昊商量。”萧远安说着就示意范文昊往僻静处走,师兄弟一直走到藏经阁附近才停下脚步。萧远安从怀里掏出一本剑谱递给范文昊道:“师弟,这是师父以前提到过的古籍,你先收着看看有没有帮助。”范文昊接过,这才发现是很早之前聂掌门提到的前人所著的剑谱,想必师兄一直记在心上,已经搜寻了许久,心下十分感激,连声道谢。
“这次比武设在千湖楼,我们赶过去还得耗费些时日。这段时间你静心练功,推举的事情我来打点,前几轮比试我们也不必参与。总之一切你放心便是。”萧远安说得恳切,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才补充道,“方掌门那边我也打听了。宁松萝师弟没事,已经回到派里了。”
“那……他们这次预备派谁?”范文昊脱口而出。萧远安摇摇头,说那边暂时动荡,还没有定下来。
接连几日,范文昊都把自己关在藏经阁里,不是习武,就是来回钻研萧远安送的剑谱。师兄弟们轮番送饭来,林源还会偷偷塞上酒,可范文昊怎么吃都觉得食之无味。他也习惯会给罗明生留下些点心和酒,不管对方吃不吃,都会恭恭敬敬送到对方面前。又这么过了三日,范文昊实在觉得憋得慌,谁来送饭就拉住谁陪练,罗明生这时候往往是醒着的,也不说话,就看范文昊练剑。
“师兄!”
范文昊从顶楼把头探出来,发现进来的是唐天沛,而跟着唐天沛的人让范文昊大吃一惊。他丢下手里的书,一撑栏杆,趁势跃下去落在二人面前。
“师兄你不要吓人!”唐天沛抱怨,“我好心好意替你找人,还偷偷把人带进来。结果还要被你吓。”说着就把身后的宁松萝往范文昊面前推,范文昊吐着舌头道谢,四下也没看见罗明生,就打发唐天沛去门口放风,门一关就一把抓住了宁松萝的手道:“你怎么来了?”
“跑出来的。”宁松萝低声说。
“你!”范文昊正要责备对方,宁松萝却扑哧一声笑了,“是跑出来了。但,你放心。我跟师父说过了。”
范文昊这才放下心来,明明没有分别多久却觉得像过了数年一样漫长。他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宁松萝掉下来的碎发,“唐天沛跟你说了我在闭关?”
“恩,其实,我之前听大师兄说了,他说你要去千湖楼。我就想着。”宁松萝低下头道,“想来看看你。”
“那你们那边?”
“据说是派大师兄。”
“据说?”
“因为……我可能不会去。”
范文昊一愣,看见了宁松萝脸上隐忍的神色,“为什么不去?”
“我……我不想……”
“如果是跟我呢?跟我交手?”范文昊握住了宁松萝的手臂,见宁松萝还是有话不愿出口,也就放下手柔声道,“没关系,你自己决定。”又岔开话题道:“你这次能呆多久?”
“晚上我就要走。”
“要不要切磋切磋?”范文昊突然道。宁松萝为了他从儒达山赶来,想告诉对方的千言万语就算再怎么口齿伶俐也说不清,唯有交手,才能把满腔心事和盘托出。
“好。”宁松萝点头,已经伸手拔剑,范文昊微笑,挥刀迎上。和上一次交手的感觉完全不同,这里不会被人注视,被情绪束缚,有的只是两个醉心武学的人,愿意穷尽所学,向对方展示彼此。范文昊觉得自己的每一招都舒展了开来,他并不急于击落宁松萝的剑,刀剑缠斗更像是近身的舞蹈。
他第一次把师父说过的刚柔相济和罗明生的提点糅合在了一起,从大臂到小臂,从手腕到指尖,此刻他的刀更像是剑,无需大力地摧毁和破坏,甚至也不需要突刺,只是以力相搏,以气相斗。宁松萝的脸上也有笑意,范文昊听见他说了句“这算什么切磋?”也跟着笑了起来。
“要不我们创一套剑法?”范文昊说着就挥刀指向另一边,宁松萝一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出剑向侧面格挡,仿佛面前大敌当前。范文昊一跃而起,却侧耳听到楼里还有响动,也就立刻收回手臂,对宁松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等了片刻却也没发生什么。宁松萝笑笑,就看唐天沛推门进来说有师弟进来送饭,让宁松萝先避一避。范文昊吐了吐舌头,伸手就把宁松萝拉到了一面书架后面,佯装无事,跟唐天沛一同出去。
师弟被范文昊和唐天沛连哄带骗地送走了,范文昊又嘱咐唐天沛小心带着宁松萝离开。宁松萝点点头,看上去比来时情绪要好些。范文昊还想再说些什么,终究,说了句“千湖楼见”。
若说最喜欢武林大会的,非那些可以去观战又不用上场的弟子莫属。范文昊发现派里除了自己成日苦着脸,其他人,不提漠不关心的,大多喜气洋洋地等着借此机会出去透透气,也算是一次难得的踏青。
范文昊也没有一直在藏经阁里闷着,出来之后第一找自己师父耍了一百余招。聂掌门看了之后先点点头后摇摇头,把师弟陈杰指派给了范文昊做陪练。陈杰是横练硬功,范文昊向来最头疼的就是他,师弟从早逼到晚,又拉不下脸来耍赖,同一招反复磨个十来遍都已经算少得了。范文昊算是没了脾气,跟着一点一点把师父点过的同门领教了个遍。
期间他也给宁松萝写过几封信,但最近下山的同门不多,等送信比等回信还要心焦。收不到回信的日子,他就把怀里收到的信拿出来一封一封重看。两个人都不算什么文士,寥寥数语意思通顺也就罢了。宁松萝的字虽然潦草,却很有韵致,范文昊看着看着就能笑出声来。唐天沛就会在旁边笑他犯痴傻。
等到动身的日子,萧远安带着林小竹给同行的师兄弟们发新的衣袍和靴子。范文昊觉得簇新的衣服上身总是别扭,只装在了行李里头,自己还是照旧泼泼洒洒的广袖配着马裤,被聂掌门瞧见又是一顿骂。往年他也陪着师父师兄赴会,可去千湖楼赴会还是头一遭。又想着能见到宁松萝,范文昊心里自然是美滋滋的,却连赴会的目的都差点儿忘了。
聂掌门的前任盟主威名仍在,却也不准备带上太多弟子,除了大徒弟萧远安和要去竞争盟主之位的范文昊,时越,唐天沛,林源和唐天沛都被聂掌门点了出来,又单独点了林小竹,说要带她增长见识。范文昊一看林小竹挨着自己大师兄站就知道这定时萧远安撺掇的,正想着又听师父让陈杰负责督促弟子们练功,就捂着嘴一个劲偷笑。这一趟往千湖楼,整整赶了三日的路,好在萧远安带着唐天沛一路照顾众人,范文昊又是个极随和的,倒也不觉得舟车劳顿。反倒是唐天沛一听说千湖楼居然还在山上,一路长吁短叹个不停。
一行人到了山下才渐渐感觉出紧张的气氛来,范文昊看着不少门派都带着乌泱泱一大群人,却也不能进去,只能在山门下候着,便觉得好笑。萧远安负责一应交接打点,领着师父和同门沿着山道行走,间或还说些千湖楼的典故缓解压抑。范文昊倒真的没感觉出什么来,一口气窜上山腰回望下去,下头大大小小的湖泊确实形如散落星子,点缀在春日的绿柳红花之间。他喊唐天沛和林源看,唐天沛半天憋出来的是一声叹息。
山道还没走完,千湖楼的楼主就已经派人下来迎接。徒弟们恭敬地跟在聂掌门身后,不再插科打诨,等到上到山顶,才在师父身后一字排开,跟着向遇到的人行礼回礼。范文昊对千湖楼苏姓楼主到真没什么兴趣,他悄悄环顾想找宁松萝,却正瞧见不远处树下站的是李洵和徐涵,料定曹老头的人也不远。
一番寒暄拜见之后,聂掌门就被先请上楼饮茶详谈,弟子们则可以在外面随意休息走动。范文昊第一个蹿出去,三步两步就来到李洵二人面前行礼,眼睛却依旧四处打量。看见李洵和徐涵都穿着滚边白袍,范文昊稍一琢磨就发现方掌门带的人也不多,离他们大师兄也不远,衣饰相同。但这群人里,显然没有宁松萝。他刚想开口问,身后就听到自己大师兄的喊声,只得回过身答应。
萧远安和李洵同是两派大弟子,自然是见过的,旧年里也交过不少次手。范文昊趁着萧远安用惯常那种谦恭君子的调子跟惜字如金的李洵还能聊起来,登时哑然,也正好趁机把徐涵叫到一边询问宁松萝的事情。徐涵听他提起宁松萝,面色不善,只是摇头道:“派里,没打算让李师姐来。”
这算什么事?范文昊一瞬间捏紧了拳头,却又沉默着放下了。徐涵看看他,叹了一口气,唤了一声师兄就不多言了。范文昊又望向看着兴致很高的萧远安和李洵,只得硬着头皮重拾了话题,胡乱谈些建康和千湖楼的风物,又问徐涵因何前来。没想到徐涵愣愣地开口道:“想来看看。”
“来看看?”
“对。”她说的很简单,倒是把范文昊给说懵了。等范文昊回过神来,两个大弟子也聊得差不多了,四人也就这么散了。
萧远安看出了范文昊神色有异,也没有说破,只跟着他劝他宽心。范文昊也知道,这盟主不仅仅是要武功高品德好,至关重要的一点是那种所谓制衡之术。说白了,就是黑白两道通吃,上结交官绅无碍,下团结草莽自然。自己被师父看中,大概就因为自己那种旷达的脾性。师兄萧远安对于这点也是心照不宣,所以范文昊虽然没有经历所谓的推举,也大概清楚萧远安在背后对自己各界的朋友有言在先,让他们在推举是推波助澜。回头说武功,这点范文昊就说不太清了。他清楚自己武功不弱,但强到何种境地却也不好说。聂曹两派都是以剑立足,用刀的弟子本就不多。而其他门派,也大多是承袭了所谓君子之风,无论好坏都以剑论断。范文昊虽近些年参与比武,成绩不俗,但到底还是没有个实数的。
如此种种烦忧早就纠缠着范文昊不放,范文昊也可以置之不理。可想到宁松萝,他就觉得这些恼人之事一下子涌过来往自己身上缠,密密匝匝地透不过气来。
忽然只听一声鞭响,所有人往楼前望去,各大门派掌门皆立在楼前。楼主苏哲看着是个文人,说话却也粗豪。范文昊最烦听套话,却看人群中师父聂掌门一个眼风,只得耐着性子听了,入耳的话却像冰水当头,浇得他一个激灵。
范文昊再也不会想到,自己是今年被推举的人选中声望最高的那个。千湖楼索性安排了其他候选人现行比武,只把脱颖而出的那个摘出来和范文昊相较,胜者再照着江湖规矩接受挑战,若是无人能敌,这武林盟主之位就坐稳当了。范文昊正疑惑胜者是何人,就听见苏哲请大家移步后山演武场比试。范文昊还有些恍惚,身后师弟时越扶了他一把,这才跟着去了。
走上为比武铺设的黄沙场地时,范文昊觉得一道道目光仿佛芒刺在背。高台上坐着的各派掌门中,自己的恩师也正注视着自己。可这些目光中唯独缺少了那一束他最渴望的。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望着对面面色淡然的朴永训。其实他和对方早就切磋过两次,只是这两次,实在不堪回首。他不畏惧朴永训,现在想来,也许是当时求胜心过重,才被对方的快剑钻了空子。于是再次定了定心神,拱手一揖,请对方先出招。
往往范文昊习惯抢占先手,因为朴永训的精钢剑实在又快又猛,如果不能一开始抢占先机,后面可能要被牵着鼻子走。但既然前两次都是因为争先而失手,范文昊便决定放开胆子一试。
朴永训的气势和往昔依旧,提剑便是猛刺,眨眼间三剑出罢,回手又是猛攻。范文昊知道自己的刀没有对方迅速,只先接连招架,并不还击,一面观察朴永训的剑势。虽然彼此都明白只是切磋指教,曹永训的剑尖却从未离开面部或躯干要害,善于近战。范文昊后足用力,猛退两步,曹永训就立刻提剑攻过来,没有丝毫疏忽。想起横练硬功的陈杰,范文昊心念一动,更注意脚下步子开合。百余招格挡下来,他仿佛看出了曹永训的下盘并不算稳固,只是剑光笼罩,势如急电惊雷,很难摆脱开来转守为攻。
一念之下,范文昊又接了十二招。朴永训的剑法并非出自方掌门,所以缺了几分方掌门亲传弟子的飘逸,但那份霸气的攻势实在世间罕有,偶尔砍中刀刃的力道甚至不熟自己师弟连笑的重剑。范文昊渐渐觉得虎口发麻,料定光靠指力与腕力不一定承接得住,赶紧带动小臂,变了手法格挡。那头曹永训脸上忽然就有了笑容,范文昊一惊,知道对方看到自己力道不济,又要猛攻过来,又是后退闪避。他也知道,如此再拆解下去,恐怕会被冠上拖延时间的名头,皱眉略一沉吟,干脆挥刀去迎。
范文昊的刀没有朴永训的剑快,但刀法舒朗大气,倒也暂时打乱了朴永训的节奏,压制住了些许迎面的剑锋。范文昊看他手腕一抖,又有想突刺自己喉间之势,一声大喝,挥刀斩去。这第一百九十招里,他第一次用力如此粗野,却当真听到刀剑相撞一声脆响,朴永训还没来得及抬手还击。范文昊趁势挥刀点中对方胁下,刀尖在衣料上虚晃一招。朴永训见了,也就不再出剑,定在原地等范文昊放下刀,抱拳一揖。
四周静的有些骇人,最先爆发出来的是同门几个师兄弟的喝彩,接着才有人跟着拍手应和。范文昊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心中却又几分懊丧。他太清楚了,短短一百九十二招,朴永训只是老生常谈,自己更是没有丝毫的精彩表现,一场比武怎么看起来都和武林盟主之争相去甚远。他抬头看看师父,师父的眼神是赞许的,却被身边人打断,几个盟主当下争论起来,互不相让。楼主苏哲见了,一时也有些愕然,却也大声宣布从此刻起,在场英雄可向范文昊挑战。
可场内又寂静了下来,没有人出声。范文昊抬起头,握着刀的手已经不那么稳。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不明白射向他的眼神里那些复杂的情绪。他早已没有那么在意输赢,或者说从来没在意过这个什么盟主之位。他想要的很少,却也很奢侈,快意江湖的自由,也许此生他都触碰不到。但如果可能回头,他突然就想逃了,带着那个人一起,在建康春夜就这么消失。如果这么逃能让他追寻到自己真正想要的,那么逃又何妨?
人群背后忽然一阵哄闹,范文昊望过去,看见围在场地外面的人被后面跑过来的人群推搡着朝两边分开。相貌如同枝头清冷积雪的女子从人群中跑向他,跃入黄沙铺就的场地,溅起的沙粒像是金色的水花。她大口喘着粗气,丝毫不在意身后千湖楼家仆们叫嚣着让她离开,只是微微一笑,朗声道:“在下宁松萝,代表自己,向范文昊少侠挑战!”
范文昊也笑,笑得眼睛发酸,心却滚烫,而手里的刀握得更紧了。
他们相对一揖,挥刀,出剑。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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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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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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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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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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