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非但没躲,反而迎上陆闲的目光,直直的看着他,一双眸子澄澈,却是摄出仿佛能照进陆闲心底里的光。
陆闲心头一颤,喉头微哽,索性也盯着她看,喉结动了动,张嘴:“我……”
“三殿下!不好了!”突然,一个小厮闯进来,连礼数也全然不顾,直直扑在陆闲面前,跪在雪地里,“陛下病倒了!”
陆闲猛地站直身子,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往前走了两步,又转身回来,将手中的伞塞进霍青时手里,这才大步流星地顶着一脑袋风雪跟着那小厮快步离开了。
霍青时举着伞站起来,半晌没反应过来,站了半天才回过神,转身回了殿内。
寝宫内,六月正在为她铺床,霍青时发了一会儿呆,道:“六月,你见过陛下吗?”
“见过几面的。”六月铺床的手顿了顿,道,“只是我位卑,只能远远的看着,并不能走进。不过瞧着也是个面善的君王,并不威严。”
霍青时点了点头,又发呆起来。
这些年宣和帝身子一直不好,只是尚且凭着他早年的身子骨和太医院开的药吊着,一直不过是大病没有小病不断,如今能从那边派人来叫陆闲去看,多半是倒了。按照温渡一之前所说的,宣和帝这一倒,恐怕就难以起来了。
眼见着又是初春,李清照所谓“乍暖还寒之时,最难将息”不是没有道理的,多少病人挺过了冬天挺不过春天?宣和帝这个情况,恐怕难说。
霍青时从十岁那年开始,成长轨迹上总有宣和帝的痕迹,有时是青睐,有时是利用,有时是奖赏,还有时是信任,自己在宣和帝哪儿得到的,已经远远超过了宣和帝当初利用的。终究是不恨了,也放下了当年他和年国舅弄出的一盘局,如今听到这个消息,霍青时心中也是难免涌起了些心酸。
宣和帝或许不是什么明君,但到底不是昏君。霍青时想,凭着这一点,她也该去看看他。琇書蛧
这么思量着,霍青时派人给陆闲传了话,问自己要不要带着温圣手一道儿过去,也算是全了陆闲的孝心。陆闲允了,霍青时便随着温圣手赶往宣和帝寝宫。
隔着纱幔,霍青时都能看到宣和帝苍白得没有一点儿血色的皮肤,他双眼紧闭着,好像是在做什么噩梦,又好像是在经历什么巨大的痛苦。霍青时跪在陆闲斜后面,悄悄抬头去瞧温圣手为宣和帝诊断。
诊断的结果霍青时是没听到的,因为尚且没有太子,故而只有皇后站在一边贴身侍病,诊断的结果,也只有皇后能听得到。
霍青时又看了一眼旁边的陆安和陆曜,相比之皱眉故作悲痛的陆安,陆曜的焦急难耐,更像是一个儿子面对生病的父亲该有的姿态。而和这两位都不一样的,是脸色如常的陆闲。
他连装也没有装,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床上躺着的那个男人和他之间,似乎只有飘渺的血缘关系,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联系。霍青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从这个角度也看不到他的眼睛,可是从他微抿的唇角,霍青时能看出一种悲悯。
悲悯,为什么是悲悯?他悲悯宣和帝?还是悲悯死亡的真相尚未水落石出的皖昭仪?又或者是终究也要经历这一切的他自己?霍青时一时间竟然对一向无所不能的陆闲生出千百份的心疼来,悄悄挪上去,从后面抓住了他的手。
“没事的。”她小声道,“没事的。”
她能感觉到,就在自己的手握住他的那一瞬间,陆闲的身子僵了一下,可伴随着那小声的安慰,陆闲周身的寒气,也在慢慢散去。陆安低头瞧了这两人一眼,没有说话。陆曜则完全没有注意到霍青时的小动作,离得这么近,却连霍青时的声音都没听见。
不知道过了多久,温圣手终于从层层纱帐中走了出来,后面送着的,是泪流满面的裴皇后。
“温圣手,您一定要尽力而为!”裴皇后的声音苦涩,但却铿锵有力,惹得霍青时一个痴怔。毕竟在霍青时的记忆中,裴皇后还是那个在大殿上唯唯诺诺的弱女子,一声不吭一声不响,抿着嘴坐得端端正正。
如今却已经是可以在宣和帝陡然病倒的情况下,把控全局,说话也是掷地有声了。
温圣手点了点头,冲裴皇后行了一礼:“皇后放心,只要陛下能挺过春天,便能一劳永逸,再不受此侵扰。”
“有劳了。”裴皇后冲温圣手行了一礼,温圣手连忙还礼,随后,裴皇后便吩咐小厮宫女们,随着温圣手一起开药方子抓药。
待温圣手走后,这三个儿子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陆安和陆闲双双看向了裴皇后,陆曜却焦急的看着纱帐,想要进去。
“好孩子,你有心了。”裴皇后走到陆闲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强行挤出一个笑容来,泪痕在脸上还没干,疲态尽显,“这些日子,留温圣手在宫中吧,留在你三皇子殿可好?”
“嗯。”陆闲应了一声,“听凭皇后安排。”
霍青时愣了一下,仍是低着头。
他叫错了,他应该叫母后,而不是皇后。他不是皇后生的,但是皇后是他的嫡母,他这样称呼,是大逆不道。
可是裴皇后就好像没听到一样,点了点头,便又走进那层层纱帐之中,悉心为宣和帝擦身。
“皇……”陆曜叫了一声,又马上改口,“母后,请允许儿臣进去看看父皇吧!”
里面的人影僵了一瞬,随后又继续动作,并没有说话。
陆曜急了,跪坐起来往前跪行几步,行了一个大礼:“母后!儿臣实在是担忧父皇龙体,请母后恩准儿臣进去看一眼吧!就看一眼!”
不多时,一个宫女出来回话:“二殿下,不是皇后娘娘不准您进去,实在是殿下尚且感着风寒,诸位殿下都是从外面来的,一身寒气,于情于理都不能近陛下的身。更何况,如今这儿有三位殿下,放了您一个进去,另外两位殿下自然也有尽孝之心,那应不应该都放进去呢?若是都放进去,您三位身上的寒气侵了陛下,又该如何呢?”
这一席话说得陆曜没有半分反驳的余地,只好愣在原地半天,最后无奈叩拜:“儿臣知道了,是儿臣考虑不周。还望母后在父皇身子好转之时告知儿臣,到那时儿臣再来探望。”
说罢,便站起身来,又忍不住翘首往那儿看了一眼,这才不忍的转了脑袋,往外走去。
“儿臣也告退了。”陆闲立刻道,行了一个叩拜礼,便站起身来,却不走,只是看着霍青时。
霍青时心领神会,也连忙道:“微臣告退!”
“等等。”裴皇后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说了句出人意料的话,“青时留一下。”
陆闲眉头皱了皱:“皇后可有什么事?”
裴皇后沉声道:“本宫找青时。三殿下既然已经告退,就不必久留。皇儿,你也去吧。”
“是。”陆安站起身来,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无助的霍青时,转身离开了。
“你先去吧,门口等我。”霍青时冲陆闲点了点头。
陆闲无奈,锁着眉头瞧了一眼纱帐,伸手按住霍青时的肩头,轻轻捏了捏,这才转身离开。霍青时因着他的动作放松下来,也没有方才那么紧张了。
待人都走了,方才来回陆曜的宫女又走了出来:“霍公子,请里面回话。”
霍青时彻底傻了,方才言之凿凿不应该进去探望的是她们,如今随随便便把自己叫进去的也是她们,难道自己不是从外面进来的?难道自己不是一身寒气?
“微臣方才是冒着风雪过来的,身上尚有雪气,不便进去,唯恐过了寒气给陛下。”霍青时连忙道。
“无妨,进去吧。”宫女道,见霍青时犹犹豫豫不进去,又补了一句,“皇后娘娘还等着呢,霍公子不是想让皇后娘娘亲自来请吧?”
“微臣不敢。”霍青时没办法,只好站起来往里面走去。
宣和帝仍然昏迷不醒,眉头紧皱不说,整个人也相较上一次见面瘦了一圈,打眼一看,便能看见他双颊突出的颧骨,和枯瘦的指节。
“坐。”裴皇后坐在宣和帝床边,伸手指了指宫女搬来的椅子,冲霍青时道。
霍青时见此,也不客气,便坐了下来。她对眼前这个女人越发的好奇,方才还是一脸疲倦,泪流满面的妇人,如今便收敛了所有情绪,好像是一块钢铁,刀枪不入,坚硬无比。
“皇后叫我进来,有何贵干?”霍青时直白问道。
裴皇后突然低低的笑了,她的笑声低沉,声音也不大,但就是有一种穿透力,好像每一声都能撞进霍青时心里一般。
“霍公子和三殿下关系真好啊。”裴皇后的表情和语气像是在和霍青时拉家常,“形影不离。”
“这么多年了,自然很好。”霍青时不知道裴皇后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于是小心周旋。
裴皇后抬眼瞧她,从上到下的打量了一番,这才道:“你也是个大小伙子了。还记得你在六公主宴上大放异彩,仿佛还是在昨天。”
霍青时不明白裴皇后为什么又突然旧事重提,可是直觉告诉她,裴皇后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她只能点了点头,警惕地看着裴皇后,干脆一言不发。
“细细算来,从那天起,你就是这宫中的常客。”裴皇后声音放缓,柔和了不少,若是仔细听,还有很久之前那种柔弱的味道,“被叶太傅赏识,进了翔鸾阁。救了六公主七公主,有功在身。秋闱狩猎护驾有功。前往陇西郡赈灾,不但成了传说般的人物,更是间接的让遂苻交战扭转了局面。如今更是前往封国,取得了人人觊觎的天书。”
说着,裴皇后啧啧起来:“如此说来,你霍青时年纪轻轻,过了年也不过十五岁的年纪,却是已经身经百战,屡立奇功。叫本宫也佩服不已。”
“皇后谬赞了。”霍青时仍是言简意赅,并不妄自托大,也不妄自菲薄。
裴皇后似乎根本不在乎霍青时什么反应,只是笑道:“早在六公主宴,本宫就知道你是一个奇才。六公主宴之前,你在京城就已经有了名号,可是那天,你宁可坐在最末喝酒,也不肯上前来献诗。本宫就知道你不同寻常人,这才冒着风险将你宣上前来。”
“多谢皇后赏识。”
“你是真的谢本宫,还是隐隐不满?”裴皇后轻笑道,“本宫原以为,没有哪个文人是不愿意被发掘出来的,没有哪个有志少年,是不想封侯拜相的。直到你前些日子,拂了本宫的面子。”
霍青时一愣,这才想起来前些日子乔灼的接风洗尘宴上,裴皇后让她带着妹妹敬酒,而她却抗旨不尊,自己敬酒了事。虽说裴皇后并没有当众下旨,但是这样的作法,无异于打了她的脸,只不过是偷偷打得,没人知道罢了。
难不成今儿就是她翻旧账的时候?
或许是霍青时的表情太丰富,裴皇后一下子笑了出来,摆摆手道:“本宫不是来和你计较这些的,若本宫计较,你前些日子便没有个安稳。”
“只是……”裴皇后正色道,“本宫只是想确认一下,你确实不想久留朝廷?也不愿妹妹们嫁给乔灼?”
“不只是乔灼。”霍青时终于开口,“我的妹妹,只会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不为家族,不为名利,不为权贵,只要她们喜欢,只要开心就好。”
“至于朝廷……皇后,您觉得,是我不想留在朝廷,还是朝廷不想留我?”
霍青时一语惊人,却正是这个道理。正如裴皇后所说,这些年霍青时屡立奇功,可是到现在,却还没有正儿八经的一官半职。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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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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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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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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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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