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将藏在背后的手放在面前摊开,却是空空如也,他大声叫嚷道:“还给我,那是我的宝贝。”
周辛树从唐甜手里怀表,仔细确认,发现照片上的女人确实就是年轻时候的唐心心。任谁在不属于自己的物品上看到自己老婆的照片,心情恐怕都不会很好,周辛树也不例外,他掉过头,恶狠狠地看着老头,呵斥道:“老实交代这枚怀表的来源,不然的话,哼哼,以盗窃罪论处,先关几天再说!”
起风了,从河对面刮过来的风很锋利,像有牙齿,将凡夫俗子咬得千疮百孔遍体鳞伤。
老头吓得直哆嗦,他扭捏了半天,终于承认,刚才在与那个人换衣服的时候,从对方身上掉下来这块表,他偷偷用脚踩着,然后趁对方没注意的时候捡了起来。
周辛树将怀表握在手心,几乎都要捏碎了,他没有理会众人,独自迈步向前,背影孤单而落寞,只丢下一句:“收队。”
边榕小声地问唐甜:“刚才假装跳河的姓莫的小哥呢,他怎么没有跟周队长一起上岸。”
唐甜眨巴了几下眼睛,很明显没有记起来这件事,便问身边的警员:“小莫呢,就是那个莫旭友。”
警员满脸茫然:“那个……莫旭友?”
唐甜叹了口气,道:“就是刚才跳河的那个小伙子,他不是你们这里的片警吗?”
警员愕然道:“啥?我在这片上了二十年班,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个小伙子,你如果不问起来,我还以为他是周队长带过来的助手呢。”
“莫旭友……”边榕陡然醒悟过来,朝着周辛树的背影大声喊道,“莫须有啊!”
莫须有是当年秦桧为民族英雄岳飞罗织罪名时编造的词语,意思是或许有,或许没有。刚才那个小伙子以“莫须有”为名,其实早已经暗示了自己的身份,只不过当时没有人反应过来。难怪他可以那么清楚地描述出老人的所有外貌特征,因为那根本就是他一手设计的。至于假戏真做地跳河逃生,边榕肠子都悔青了,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主动将犯人放走了。
周辛树没有驻足,也没有转身,他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如果智慧是你的人生手段,那么,被人以智取胜,便是沉重的打击。而在同一件事上接连被人以智取胜,就更是糟糕透顶。
仔细算起来的话,暮云大学的轻舟楼还是民国时候建成的,至今差不多有百年历史了,期间不知道经历过多少风风雨雨和修修补补。校园里随处可见参天古木,枝叶扶疏,几乎遮蔽了头顶上的太阳,而点缀在其中的教学楼,还是当年那种租界区常见的中西合璧而成的四不像风格,显得衰老而不近人情。
周辛树找到轻舟楼301号教室,悄悄地从后门进去,随便在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抬眼处,黑板上写着“忒修斯之船”这五个字,身穿制服的女讲师正在聚精会神地侃侃而谈。如同催眠般的声音飘了过来,让周辛树不禁回忆起了高考前的那段日子,他晃了晃脑袋,将睡意从中驱散开来,伸手擦了擦玻璃窗上的雾气,眼前的景色终于稍微变得清晰了些。已经开始下雨了,雨水像幕帘一样垂落在地,灰蒙蒙中透露着一丝冰冷。
周辛树突然对眼前的这所学校,甚至与这个名为暮云的城市产生了极度的厌恶,但是这股厌恶随着雨滴慢慢滑过玻璃窗然后落在地上,最后变成了无尽的空虚,然后随着一声叹息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怎么来了?”女讲师伸手在周辛树面前的桌子上轻轻敲了敲,她长发如雪,顾盼生姿,赫然正是唐心心。“亏你还记得这间教室。”
周辛树这才回过神,他抬起头,发现已经下课,同学们都走了,只有身为讲师的唐心心还站在自己面前,那副神态,好似正好抓住了考试作弊的学生。他本来有很多话,待看清楚面前这个女人的脸时,又全部咽了回去,只是说:“你每周四都会回到母校,为大一新生普及经济学的基础知识,我记得这件事。”
“我时刻都在告诉自己,当看到你的时候,千万千万不要感到惊讶。你知道为什么吗?”唐心心拢了拢耳边的发丝,目光落在地上止步不前,“因为我知道,自从西雅去世之后,你的心就与完全与世隔绝了,当新的一天开始,大家都在继续往前赶路的时候,只有你还固执地留在原地踏步。”
周辛树的目光有些呆滞:“是我对不起你。”
唐心心笑了笑,从右边嘴角开始,那抹笑意顺利地滑到左边嘴角,然后蔓延到整张脸,甚至溢出到空气中,她说:“感情的事,谈不上谁对不起谁。”她转过身,指着远处的黑板说,“对了,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周辛树沉吟道:“忒修斯之船,应该是个希腊神话故事吧。”
唐心心点点头:“对的,忒修斯是传说中的雅典国王,有着数不尽的英雄事迹,他经常乘船出海,他的船就被命名为忒修斯之船。”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目光在周辛树沉静如水的脸上逡巡,似乎试图发现些什么新鲜的东西。
周辛树神色不变:“我在听。”
唐心心便继续说:“有人问了一个问题,如果忒修斯之船上的木头逐渐被新的木头所替代,在很多年之后,直到所有的木头全部被替换了,都不是原来的木头,那么,这艘船还是原来的船吗?”xiumb.com
周辛树道:“是的。”
唐心心又问:“这个人还问了另外一个问题,如果将所有替换下来的木头重新拼凑出一条船,那么,这艘船是不是忒修斯之船呢?”
周辛树道:“不是。”
唐心心如释重负,她从档案夹中翻出来一张纸,轻轻地摆在周辛树面前,柔声道:“这是离婚协议书,你签一下字吧。”
周辛树道:“好。”
静谧的空气中,只听得见金属鼻尖划过纸张时传出的沙沙声,写三个字只需要两秒钟,周辛树却觉得好似过了一个世纪。终于,到了最后一划,却因为用力过猛,无法收势,导致原本应该凌厉十足的弯钩变得有些扭曲,终究成了败笔。
“你总是那样,无论做什么事都这么认真。”唐心心轻叹一声,“就连骗人的时候也一样。”她将离婚协议书收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档案夹里,然后才问:“你今天来,有什么事?”
周辛树从口袋里掏出来那枚怀表,轻轻拨开表盖,让里面那张照片上的女人与唐心心四目相对。“刻舟求剑。”
唐心心微微张开嘴巴,却没有发出声音,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道:“这应该是杨智的怀表,是他师傅送给他的,我经常见他拿出来看时间。只是,”她伸手合上了表盖,往周辛树的方向推了推,这才继续说,“只是我也是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这块早就坏了,而且里面还藏着我的照片。”
周辛树将怀表收回,不带任何感情地说:“我知道了,谢谢。”
唐心心欲言又止:“那个……你如果要找杨智的话,最好小心一点,他的脾气不太好。”
周辛树道:“我的脾气也不太好。”
唐心心笑了,笑容一闪而过,然后凝成了冰霜:“我的意思是,当年如果不是你将他打成重伤,池鱼也不至于死在舞台上。杨智一直视池鱼如父如友,为了这幢仇,他可是恨了你好多年呢。”
窗外雷声四起,犹如催命的鼓点,起承转合间,挑动周辛树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一晚。
那一晚,暴雨如注,池鱼与周辛树约在不归路单挑。池鱼本以为抢走唐心心的周辛树不过是个纨绔子弟酒囊饭袋,除了钱多就一无是处。只可惜周辛树除了有钱之外,其他方面样样都是超凡绝伦的人中龙凤,尤其是那对鬼神莫测的拳头,曾经打败过美国的三届拳王。于是乎,伴随着凄风惨雨,周辛树将池鱼打得满地找牙,他每一次出拳都毫无保留,只有切实打在对方身上,方能感受到从心底油然而生的快意,特别是那只右手。呵,上帝之手也不过如此,只消三五拳,就打得骨断筋折。
那一晚,烈火如歌,池鱼犹如涅槃的凤凰,在舞台上翩翩起舞。这个魔术的名字叫作“天葬”,池鱼需要在观众面前完成浴火重生的表演。历来,火就是舞台魔术的禁忌,因为这种东西无法有效控制,而封闭的剧院里存在着数不清的可燃物,就连人类本身也是绝好的薪柴,所以很少有魔术师愿意涉足。为了突破,为了更上一层楼,为了让唐心心看到自己的决心从而回心转意,池鱼豁出去了,他设计了一套空前绝后的魔术,取名天葬,意指葬送前程往事,迎接新生。在表演进行到关键时刻,池鱼不自觉伸出他那只最引以为傲的右手,在,他忘记这只手重伤未愈,不能使力,于是憾事发生。大火失去了控制,犹如魔鬼一般在剧院肆虐,被烧伤的观众不计其数,幸而没有造成人命。事后这起意外被定性为魔术史上十大舞台事故的第七名,当时整个舞台完全被烧为灰烬。周辛树和唐心心就坐在观众席,事故发生时,唐心心担心池鱼的安危,始终不愿离开,周辛树冒着生命危险救出了被烧得奄奄一息的池鱼。池鱼没有领情,他拼尽最后一口气,诅咒面前的这对男女永生永世得不到幸福,然后,他强忍剧痛,重新爬回到烈火之中。
唐心心戏谑道:“杨智这些年一直在拼命地提升体能,他年轻气盛,现在的你,说不定还真不是他的对手。怎么样,怕了吗?”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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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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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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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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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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