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记忆里,阿爹是个笑声很大的汉子,骑着马,英姿飒爽。
阿爹曾传信一封,信里说他们与汉人终将和平往来,在族里引起了轩然大波。
阿爹再也没有回来,族人说是他轻信李沉,自作自受。
听闻阿爹战死的那天,娘擦干眼泪,拉着族人们的手,为阿爹唱了一夜安魂的挽歌。
阿爹是否化作了盘旋在这草原上的鹰?他不知道,只是每次看见天穹有鹰盘旋的时候,他都会落下泪来。
他一直坚信,阿爹是被那个叫李沉的汉人杀死的。
中原来客冒着风沙来到他面前,将这神奇的法宝交给他,他却始终不敢拨动法宝,去看一眼当年阿爹战死的战场。
——直到这个可恶的男人带他来到当年的战场。
千里狼烟,遮天蔽日,触目皆是血色,入耳皆是兵戈声,孟决明护着被战场吓坏的胡族少年,凭着记忆一路往前冲,低伏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
“你爹和李沉不是敌人,相反,他们差一点成为挚友。”孟决明压低少年的脑袋,低声道。
“你这骗子……”少年用力拨开他的手,二人身旁却忽然倒下一名士兵,目眦尽裂,少年骇然惊呼出声。
孟决明捂住他的嘴,示意他看向前方。
残阳余晖里,两方将领拼杀正酣,少年睁大了眼睛,定定地望着拓跋荒。
李沉一刀斩去,血色飞溅。
孟决明紧紧捂住少年的眼睛,任着他踢打自己,低声道:“你只需要听清楚,你父亲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在旁边吴云撕心裂肺的哭声里,拓跋荒躺在地上,对李沉笑,嘴唇开合。
这一次,他蹩脚的中原官话清晰地传入二人耳中,少年忽然停止了挣扎,仿佛化作一尊雕像,他的身子微微一颤,有泪水正顺着孟决明的指隙流下来。
“兽神的子民,宁死不受辱……”
宁死不受辱。
他早已做好了魂归苍天的准备,在这人人成魔的战场上,赐死是对败将最高的尊重。
李沉缓缓提起刀,对准他的喉咙,刺了下去。
利贞五年,李沉斩拓跋荒。
孟决明送少年回到了属于他的年代。
他不指望以少年的年纪能明白什么,少年却再也没有开口提及过拓跋荒的事,连问也没有问过。
这样做……对一个孩子来讲,是否太残忍了?孟决明默默地想着,想起自己弟弟十四五岁的时候,还是个逃学去网吧的初中小屁孩。
不过他既然身在乱世的胡营,迟早要面对,这是和现代不同的。
阔别胡汉战乱的多年后,孟决明拿着铜镜,站在欢歌笑语的篝火旁,目送少年转身离去,回忆着临别时少年冷冷抛来的一句话。
“我已经答应了人,当日之事,永不对外人提起,对不住了。”……
孟决明听着歌声,拿着铜镜,呼吸着大漠里沁凉的风,深吸一口气。xiumb.com
这铜镜,不是自己丢掉的那个,是另有其人有意将铜镜给了少年。
——有人在故意利用这少年的仇恨,改变历史,用李沉的死来改变接下来的进程。
这少年不过是个棋子。
胡人最重承诺,少年不会将秘密透露给他。
但也没必要细问了。
这个人对局里设备了如指掌,这个人能任意穿梭时空。
这个人……精心布下了一场局,要掩盖利贞九年曾被揭发过的一场阴谋,却被自己误打误撞地坏了大事,还原了最初的进程,所以要处心积虑地除掉自己。
当千年前的历史发生改变时,千年后的任何人都不会察觉。
他抚抚自己手中已经用光次数的铜镜,编号清晰地浮现:0005
“听说一到五号从来没被用过,好像是存在局长那儿了,大概是试验初期的废品吧。”……
果然是这个人。
丞相府。
青铜灯火无声摇曳,照亮暗室内两人相似的轮廓,不同的面庞。
黑衣少年安静地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听着两人的对话,仿佛一个不存在的影子。
“……李沉左迁乌城后,察觉太守联各地官员,蓄意谋反,于是呈密信一封至京,陛下令围剿各地贪狼贼子,各地叛军匆忙起兵,因官员周平之计,未能攻入天水,败。”
温润的男子嗓音在黑暗中响起,苏鹧手中拿着一封字条,慢慢地念起,“……另,暴露宫中贪狼真身,一并处斩。”
“衡远这先斩后奏,真是促成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原历史啊。”苏鹧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将字条信手递给少年,“重明,烧了吧。”
“是。”黑衣少年接过,将字条投入火中,望着这些文字慢慢被跳跃的火舌吞噬。
“你手下的人误打误撞救下李沉,居然恢复了这段历史,真是惊险。”苏鹧似有所思,“先前匆忙找我商量,也是因为那位孟决明?”
“是,我的人发现历史上李沉不是死于刺杀,事出紧急,只能找你再修改这段历史。”
苏鹧面前站着一个穿青衫的文弱公子,他的容貌隐在灯影的阴影里,一双眼睛如同深潭,眉骨轮廓与对方极相似。
——当历史被改变,千年后的人谁也不会察觉。
孟决明会误打误撞发现少年刺杀李沉,这是他也没有想到的,更没有想到孟决明这个人会如此果断,不惜被停职也要一探究竟。
既然无法杀死李沉,彻底改变“贪狼”被发现的事实,那就只好将损失缩至最小,牺牲衡远,打消皇上对“贪狼”存在的疑虑,也好骗过孟决明。
这是他在孟决明离开之后,去找苏鹧商量的第一件事:截下密信,修改后再谏给皇上。
无论是千年前之人,或是千年后之人,这次只会记得“贪狼”仅在乌城存在,在利贞九年被一举剿灭。
而不会提前发现更多的风云暗涌。
“鸿公子,原来你也有失误的时候。”
面对苏鹧近乎责怪的话语,鸿公子想了想,淡淡开口:“我有很多失误的时候,尤其是年轻时。”
“年轻时……”苏鹧轻笑,“你我就这么变着法子损自己,有意思么?”
“大概吧。”对方漫不经心回答,“如果你想,我还可以继续。”
“还是不了。”苏鹧望着对方,无奈一笑,做了个请讲的手势。
“要彻底扭转历史上的败局,不是这次掩盖就能成功的,一场战争的失败,还有更多的大小因素。”鸿公子正色开口。
“嗯,本官研究过你带来的记载,义军日后会败在群龙无首。”苏鹧点头:“最重要的是,这一次要提前把太子从宫中救出来,早日统领义军。”
“正是。”
这两人心意相通,电光火石间思维跳跃,旁人很难听懂,只依稀听个大概。
重明静静站在一旁,他已经习惯这思维跳脱又惊人契合的两个人了,他只听明白,贪狼义军日后注定会败,而做到眼下这一步还远远不够,需要改变更多因素。
这位鸿公子,便是穿梭古今来扭转败局之人。
他看着一册书在鸿公子的手中缓缓展开,又是关于某些人事的记载。鸿公子带来的东西他一向看不懂,也不想看,他要做的只是忠诚地执行大人的一切命令。
“民间起事赵昱者,籍贯不详,利贞十二年假以乘宴献玉器,因刺帝于座,未成,连党羽上千众,株连三族,惨绝一时。”
两人对视一眼。
“趁火打劫……不过还需再往前推一把,让火更盛。你与本官想的一样么?”苏鹧微笑问道。
“大体相同。”鸿公子淡淡一点头,“告辞了,再会。”
苏鹧看着对方拿出铜镜,想起什么,出声问道:“下次再来,能给本官带一碗西红柿面尝尝么?”
“以后你自己买。”……
蓝光一闪,鸿公子的身影凭空消失在暗室内。
苏鹧希望落空,叹了口气,他平静地收回目光,似有所思:“看来本官以后不是很爱笑啊。”
……
“哎,局长你回来啦?”
秦漠站在情报局大门口,已经左顾右盼了有一阵子,终于瞧见局长西装革履地过来上班,连忙蹭了过去:“局长,老孟他刚才回来了,我们逼他作检讨来着……”
鸿怀古手里拿着杯苦咖啡,淡淡瞅他一眼:“来求情?”
“没有没有,哪儿能呢,我就是觉得老孟也算是立了个功……是吧?”秦漠狗腿地笑,一路跟着鸿怀古穿过安保门。局里又是日常上班的一天,时不时有个“古人”拎着手机来打招呼,秦漠已经十分习惯这儿的工作环境,对此熟视无睹。
“的确。”鸿怀古喝一口咖啡,“但他擅自行动是另一码事,不能互相抵消。”
“局长,我已经替您教训过那小子了,您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鸿怀古走进办公室,刚脱下西服外套,秦漠就立刻接了过去,几步小跑搭在衣架上。
鸿怀古刚把咖啡纸杯放在办公桌上,秦漠就立刻拉开了椅子,嬉皮笑脸地请他坐下。
鸿怀古抬了抬金丝框眼镜,和秦漠对视一眼:“……”
“我睡觉你也要替我睡么?”
“啊,如果您想的话……”
鸿怀古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莫名地发毛,他抬手打住秦漠的话头,眼神无奈:“我没说要开除孟决明,停职处分是免不了的,至于他什么时候回来上班,等我通知。”
秦漠松了口气:“好嘞。”
临走之前,他无意间扫了一眼局长正看的文件,是极常见的一段记载,关于历史上叫李沉的守将,因揭发当地官员谋反得了功,调回京城。不算是太大的历史事件。
只是……
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又形容不出,就好像事情本不该这么发生,然而它却的确发生了,好像有什么东西被自己悄悄忘却。
秦漠疑惑地摇了摇头,想不起来。
千年前。
北燕城。
卫兵来往巡逻,边陲风似鬼哭。
“……太守衡远畏罪自缢。”
主帅大营内,身披暗银铠甲的男人读罢字句,将传信掷在地上。他脚下正踩着一张摊开的野兽皮,獠牙竖起,仿佛随时择人而噬。
“衡远那厮狂妄自大,居然给一个外人暴露行踪,迟早落得这么个结局。”
男人冷哼一声:“活该,还白白耽搁了大计。”
旁边两个婢女端着果盘,深深地低着头,不敢出声。
……
李沉,玉关守将,利贞六年左迁乌城都尉,利贞九年,以呈信平定乌城起事……右迁京城,后无记载,不知所终。
野史传闻,李沉归京之时,身边携一胡人少年,后收为义子,待李沉如生父,为其养老送终,至此,再无相关记载。
利贞九年冬,被谪往乌城整整三年的李沉终于动身,前往京城。
“大人,我们到京城了。”
大雪纷飞,两骑孤孤单单地缓缓进入城门。听着元佑打哆嗦说出的话语,李沉骑在马背上,微微眯起双眼,任着漫天大雪拂面而来,在脸上冰凉地消融。
整个京城已被皑皑雪色覆盖,裹在一片近乎圣洁的颜色之中,又是一年凛冬,边陲的战火传不到这里来,京城内依然一片安详,和去时分明相同,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几片飞雪没入李沉斑白的头发,他缓缓抬起头,看见漫天浩荡的飞雪,洋洋洒洒地从天河倾过来了。
泪水顺着他的脸庞无声流下,这是他从军一生以来,从不曾有过的表情。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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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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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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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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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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