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白撑起伞望着四周,他之前还想着,这郡内虽不繁盛,但也不破旧,如此看来是自己疏漏了。这一路的房屋皆用破旧砖瓦拼起,俗言秽语不绝于耳,面黄肌瘦的男女百姓盯着他与张浔,有的恶狠狠,有的凄凉麻木。
沈白还纳闷地看见一个乞丐模样的男人,捧着块破石头,如同捧着心头宝贝,嘿嘿傻笑。
“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住在这一带,都是赌石的。”少女往前方一处破屋而去,没人教过她如何与京城来的权贵攀谈,说话难免直白,“自从你们入宫,圣上下了令,玉价便一天比一天高得吓人,不少人想着暴富,反而更穷了。”
“这……多半原因总归是怨自身吧?”沈白有些尴尬。
张浔却流露出些许回忆之色,沉吟开口:“这些人,哪怕有一丝的希望,也会趋之若鹜么。”
“当然啦,我们这里的人,真的穷怕了。”少女推开吱呀作响的柴门,领他们进来,没有正面作答。她背对着他们,语气轻松:“我叫千儿,黄金千万两的千。”
屋内只有床榻桌椅等家什,被褥散发出一股霉味,沈白走进屋,愣在原地,站在病榻旁,望着那熟悉的垂病老者,不大相信这个病恹恹的老人是那个吱哇乱叫的老道士。
老道士瘦骨伶仃,紧紧闭着双目,气息微弱。
“爷爷他回来之后就病了。”千儿给老道士掖掖被角,“你们……能救救他吗?”
“试一试。”张浔看着昏迷不醒的老道,“我不喜欢有外人打扰。”
千儿会意,赶紧出屋。
沈白正愁受不住霉味,正要跟着出去,被张浔一把拽住:“你,去哪儿?”
“你不是不喜欢有外人打扰吗?”
“外人是外人,你是你。”他这句话不知刺激到了对方哪里,张浔脱口而出,目光灼灼地转过头,认真地与他对视。
沈白愣了愣,直起鸡皮疙瘩,张浔今个儿吃错药了?
看着沈白困惑的表情,张浔眼神一黯,欲言又止:“你……出去吧。”
“那、那我出去了啊,我就在门口候着。”
沈白一头雾水地走出去,撑起油纸伞,见那名唤的千儿少女也站在院里,背对着他,安静地望着天。
这少女终究是如愿把他们纠缠到这儿来了,某种方面来讲,还真像她爷爷。
“你说的家破人亡,是怎么回事?”沈白走过去,只当她危言耸听,笑道,“千儿姑娘,我真是有些佩服你……”
千儿吸吸鼻子。
沈白的话戛然而止。
千儿转过头,已是泪流满面。
“不是……我不是骗你们。”她咬咬嘴唇,哪还有方才的盛气凌人模样,不过都是强撑出来的,轻易间轰然崩塌,“我爹他就是赌石的……我爹真的死了,气死的。”
“怎么回事?”沈白讶然望着她。
“你要听吗?”千儿泪光婆娑,抬头回望。
一个姑娘抹着眼泪问出口的话,沈白实在无法拒绝。
千儿抹抹眼睛,在泪光里将一切徐徐道来。
“我爹他……是郡里出名的游手好闲之人,他没读过私塾,也没有一身力气,又染了赌博的恶习。你随意去打听赵勇这个名字,家家户户都知道,他打小赌石如命……”
不被人注意的贫民街巷,难得来个衣冠不凡的贵客,千儿说话之间,不少穷苦百姓缓缓围过来。沈白只是听,说不出只言片语,这些字句涌入脑海,冷冰冰的现实铺面而来,要将人淹没,喘不上气。
千儿她爷爷年轻时在雁家当过奴仆,奴仆家的孩子自然也是奴仆,她爹打小就见过雁家的那些玉——说来奇怪,她爹从小不爱拨浪鼓不爱糖人儿,就爱看美玉。
儿子娶亲后,她爷爷从雁家赎身,一家子做起了庄稼汉。千儿她娘尚在人世时,赵勇还尚能勤勤恳恳地种地,直到有一年她娘得重病,家里所有的铜板竟凑不够买药钱,年幼的千儿只能牵着爹的手,眼睁睁地看着娘断气。
在这之后,她爹就像变了个人,长吁短叹不止。
“千儿,爹对不住你,哪天你嫁了,爹连个簪子都买不起,让婆家瞧不起……”
望着渐渐长大的女儿,赵勇深深叹息。
千儿笑嘻嘻:“瞧不起就瞧不起,瞧不起人的婆家,我还不嫁呢!”
话虽如此,一起逛庙会的姑娘们头上都别着支精致的花簪,只有自己没有,千儿偶尔还是会感到失落。
后来在狐朋狗友的拉拢下,她爹开始沉迷赌石。
赌石,即买来可能藏石的璞玉,成交后剖开,里面有可能藏着上好美玉,亦有可能一文不值,惊心动魄,故此向来有“一刀穷一刀富,一刀穿麻布”的行话——富人玩的玩意,穷人要玩,自然是付出倾家荡产的觉悟。
这赵勇还真有赌石的天赋,他买过几块小的璞玉,用开出的玉石小小地赚过几笔,胃口渐渐大了起来,找机会打算玩儿一笔大的。
“我和爷爷劝过好多次,我爹他就是不听……”
沈白沉默着继续听。
赌博向来如此,用利益喂养人心,使其胃口愈来愈大,更何况是穷了半辈子的人,更会错以为自己抓住了命运里翻盘的机遇。
赵勇赚了几笔小钱,自诩天赋异禀,愈发沉迷,嫌老头和女儿叽叽歪歪,竟在某天早晨背着包袱离家出走。这一走,便是大半年,留下女娃娃和老头子相依为命,邻里都骂他被石头迷了心窍。
直到后来皇帝下了令,官府与富贾们四处收玉,玉价飞涨,邻里渐渐传开赌石之风。千儿每日都能听见有人恸哭、有人狂喜,同样短短一夜间,有人一贫如洗家,有人一朝暴富。
一边是极悲,一边是极欢,让千儿感到恐惧。
而她爹走时还是艳阳天,再回乡里的时候,已下过一场冬雪。他兴冲冲地抱着个大包袱,胡子拉碴地回来,哇一声把几个正玩耍的小孩儿吓哭,老道士正给人算命,听闻儿子回来,连摊子都没收拾,也风风火火地赶回来。
赶回来喜相逢?呸,赶回来揍这个不成器的狗儿子!
老道士气冲冲冲进院里,看见赵勇正眉飞色舞地跟千儿谋划未来:“你不是心心念念簪子么?爹先给你买个簪子,然后咱家搬到京城去,咱们也是京城的人了……”
狗儿子看见老爹回来,更是喜上眉梢:“爹,咱有钱了,有钱了!”
原来赵勇这大半年走南闯北去了,意外淘得一块璞玉,凭着自己赌石的天赋,他断定这石里必定藏着一块稀世宝玉,生怕被歹人夺去,未让人剖开,便兴冲冲地抱回了家乡。
“爹,朝廷不是正收玉?咱们不卖给乡里的老爷,直接卖去官府,到时候当着官差的面把玉一开,值大发了!”
朝廷是一口买卖,不像赌石,是好是坏都已经高价买去了,朝廷得先亲眼看你石中是否有玉,再出价购买。
赵勇对这块璞玉信心十足。
老道士对石头左看右看,没看出什么蹊跷来,但还是做了个明智的决定,卖玉之前隐瞒这个消息。
按说若赵勇眼光不出错,这本是美事一桩,怪就怪在赵勇爱喝酒上。不出几日,被狐朋狗友灌了几杯劣酒,赵勇美得找不着北,飘飘然之间说话刹不住——就这么把消息传出去了!
消息传开,有人哄笑,有人犯嘀咕,这可是赌石啊,没准赵家就这么发了呢?再一个万一,万一正好是方士要找的那块,赵家从此平步青云呢?
这块未开的璞玉身上,立刻引来诸多灼灼目光。
这消息不知为何就传到了钱老爷耳朵里,据千儿道,有一晚趁赵勇出去喝酒,钱老爷曾派人过来,暗暗收购这璞玉。
“你爹他已经鬼迷心窍了,你想想,万一到时候一开,石里啥也没有呢?岂不是一场空?我家老爷正好大量收购璞玉,不如低价卖了……”
当时只有千儿在家,她曾有过片刻犹豫,但她回忆起爹信心十足的神情,决定还是再信任爹一次,毅然回绝。www.xiumb.com
——钱老爷是雁郡里德高望重的长者,朝廷收购璞玉开剖,都得借用他的工具人手。千儿不懂人情世故,也不知道拒绝了钱老爷会引来多大的麻烦。
“若我当初同意,若我同意,爹就不会……”千儿紧紧攥着拳,眼泪又从脸上流下,不住哽咽,继续讲下去。
对于此事,赵勇丝毫不知,官差说要先收上去,到时一并开石,他便把璞玉往官府一交,眼看朝廷剖玉之日渐渐来临,更是越想越美滋滋,整个人都飘飘然起来。
直到某一夜,震惊邻里的消息传来。
这赵勇半夜不知去哪鬼混喝酒,夜雨瓢泼,他半路跌了一跤,正被石头磕破了双眼,又栽入水沟里泡了半宿,半死不活地爬出之后便发高烧。烧了两天两夜,好不容易从鬼门关拽回这条命,眼睛却瞎了!
“不是……我爹他那次不是出去鬼混……”千儿哽咽着缓缓道,“我爹是去集市给我买簪子去了……”
听着她接下来的话,沈白心中发寒。
“我爹说,半路有人袭击他,用石头砸了他的双眼,又把他推进水里,雨中看不清是谁。可是没人信他,都说他是喝酒栽进去了……”
若真相如此,那夜那个叫赵勇的男人,泡在冷水里挣扎时,会有多绝望?
沈白没察觉自己的嗓音微颤:“然后呢?”
“然后,再过几日,便是朝廷开玉的日子了,我爹从病榻上爬起来,去看开玉……”
瞎眼的赵勇被千儿搀扶着来到现场,听着百姓上交的璞玉一块块被剖开,有人欢呼,有人哀叹,十拿九稳的心思莫名悬了起来。等啊等,不知等了多久,他终于从官差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连忙高呼:“我,我,下一个是我的玉!”
钱老爷与郡守老爷坐上座,对视一眼,喝着茶慢慢地看,百姓们则在台下围观。千儿扶着爹,眼巴巴地站在人群里,观望着台上剖玉。
稀世美玉是否会出世?
四周不自觉地静了。
沉重的大石被吭哧吭哧搬上来,千儿当时就觉得哪里不对,现在一回想,这石形状大小虽相似,纹路却不相同,只是当时站得太远,不曾看清。
一刀下去——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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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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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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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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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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