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理秀收到律师证的时候,又去了那间老宅子,里面依然空荡荡的,只有当初那个老人在扫地。那日阳光晴好,照在彩色的玻璃窗上,非常好看。不知为何,郑理秀的眼前突然又闪现出袭文月的那张脸,几乎是在一瞬间,郑理秀决定租下这间老宅子当律师事务所。再一问那老人这宅子的房租,老人说的数字竟然便宜得出奇。
一切就好像是上天安排好似的,郑理秀租下了房子,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命名为“獬豸律师事务所”。獬(xie,第四声)豸(zhi,第四声),是一种上古独角兽,能识善恶、辨忠奸,传说中国第一位法官皋陶就用它来辨别人是否有罪,若那人有罪,獬豸便会顶触那人,把对方吃下肚子。
牌子是挂上了,可律所还要招助理和秘书,然而考虑到囊中羞涩,郑理秀便打算先忙完冯生的案子,在这上海滩打响头炮,赚点名声,再看不迟。
就在郑理秀第三次申请去见冯生的时候,她终于见到了冯生本人,那时他被关在拘留所里,冯生其人果然如郑理秀所想,戴着副黑框眼镜,身材瘦削,就是眼下的黑眼圈明显,一看就是文弱书生,谁会把他和人贩子联系在一起。
郑理秀说话开门见山,递来一张薄纸,“冯生,我愿意做你的代理律师,帮你处理被控告拐卖何飞飞小姐一案,这是委托文件,麻烦你签一下字。”
冯生说的第一句话却是,“飞飞找到了吗?”
郑理秀愣住,但很快答道,“还没有。”
冯生眼中的星光黯淡了下去,“郑律师,可我并没有钱请律师。”
郑理秀似乎早已想到这个问题,将金笔递给冯生,“我会教你申请法律援助,钱的事情你不必担忧,老实说,我帮你,最大的原因也是为了打名气,如今你拐卖何小姐一事在上海滩可是闹得满城风雨,我若是能帮你全身而退,上海司法界便有了我一席之地。”
冯生抿抿嘴,在委托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郑理秀给冯生打气,“冯生,我读过你的文章,我们国家缺你这样的大好青年。你一定要振作起来。”
冯生叹气,“那又如何?我已经充满了失望,飞飞她的家庭不接受我,我们真心相爱却不能在一起,她和那位孟先生从未见过面,却要因家族利益而被捆绑在一起,我虽于心不甘,却只能束手就擒,当时我们在悬崖边被那位孟先生逼迫得走投无路,我和飞飞一起准备跳崖,奈何飞飞失足坠崖,我却被捉了回来,每日忍受这煎熬,诗人裴多菲说过,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我们究竟有什么错?”琇書蛧
果真是个意气青年。
郑理秀顺着冯生的话接下去,“我已经听玉兰姐说过了你和何飞飞的事情,如今男女平等,婚姻自由,我支持你们选择追求自己的幸福,如今我们要做的,就是证明你和何小姐是恋人关系,你和何小姐的交往过程中可曾写过什么信,或有什么证物?”
“有,我和飞飞之间写过许多信件,被我锁在宿舍书桌的第二个抽屉里,我和她还各有一枚玉佩,合起来恰好是一轮圆月。”
郑理秀的嘴角浮起微笑,“很好,除了玉兰姐,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还有一两个交好的同学。”
郑理秀让冯生在笔记本上写下同学的名姓,又问,“冯生,你有没有什么私交较笃的老师,或德高望重的前辈,若他们愿意给你信用背书,相信我们会更有胜算。”
“有。”冯生思忖片刻,在桌子上以手指代笔,写下了一个人名。
当天下午,郑理秀带了些自己在家烘焙的饼干去了巡捕房。
巡捕房里的风扇呼啦啦地转着,下午没什么人,里面的巡捕们敞着大半个身子,斗地主的斗地主,打瞌睡的打瞌睡,一见郑理秀来了,赶紧爬起来穿上衣服。
郑理秀掏出一些饼干给这些巡捕们分着吃,她做的是曲奇饼干,有原味、蔓越莓、抹茶三种口味,因为用了不同的模具,形状也各不相同在,有兔子、熊和小狗。很是可爱。
有人认出来了郑理秀,一群大男人们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哎呦,郑小姐来了呀,你找陈大哥吧。”
“哎呀,郑小姐,陈大哥在我们巡捕房可是出了名的花心警察,不少姑娘曾经栽入过火坑,我可提醒你一句别爱上啊。”
“我们花心警察刚去带乔大妈找猫了,那个乔大妈自己腿脚不方便,还非要养猫,结果天天让陈大哥去找,哎,这不回来了嘛,哎呀妈,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不能背后乱叫人。”
“哎呀,这猫真是气死人了,竟然跑到煤灰里去了……”陈名扬一边抱怨一边走进了巡捕房,结果一见到郑理秀,不抱怨了,立马笔直地站立,笑嘻嘻地恭候着,“郑小姐好。”
郑理秀回头,果真看见了两手黑漆漆沾满煤灰的陈名扬。
郑理秀把手中剩下来的饼干递给陈名扬,“陈大哥,上次答应给孩子们带好吃的。”
陈名扬把饼干抱在怀里,“我替孩子们谢谢你。”
郑理秀点点头,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又回过头来,对陈名扬回眸一笑,鬼使神差地说出一句,“对了,陈大哥明天有空陪我去圣约翰大学吗?”
陈名扬那沾满煤灰的手一把抹掉了脸上的汗,一张脸便成了大黑脸。
大黑脸忙不迭地答应,“有空,当然有空了!”
“那明天见了。”郑理秀一溜烟跑了出去。
翌日郑理秀和陈名扬行走在圣约翰大学如茵的草坪上,红砖墙映入眼帘。
“这圣约翰大学原来叫圣约翰书院,是美国的施约瑟将培雅书院和书院合并之后设立的,现在有医学、文学……”
陈名扬一边看着手上的字条,一边给郑理秀介绍着圣约翰大学,直到迎面跑来一个穿着灰格马甲胖乎乎的年轻学生,陈名扬才大呼一口气,赶紧拉住那学生,“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结拜小弟,叫方也异,在圣约翰大学法律系念书。”
方也异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同郑理秀握手,“你好,郑律师,接下来就由我带你们参观圣约翰大学。”
郑理秀恰好最近在研究民法典,便和方也异边走边讨论。方也异正好对民法颇感兴趣,两人一聊,便把陈名扬晾在了一旁。陈名扬吹吹口哨,尾随两人。
三人走到一个教师的办公室门口前,方也异悄悄指了指里面正襟危坐备课的一位教授,“那位就是你们要找的张教授了,不过他脾气不太好,而且不喜欢别人在他看书的时候找他,你们不如待会先听一堂他的课,再跟他说。”
陈名扬挠挠脑袋,一脸的不情愿,“啊,要听课啊。”
方也异推推镜框,摇头晃脑,“名扬哥,多学点知识好。”
三人溜进教室,刚在最后一排找到位置坐下,便走进来一位额头光洁的先生,“大家好,我姓胡,虽然写过一些书,但都是胡写,出版过不少书,那是胡出,至于翻译的外国书,更是胡翻,今天,我就给你们讲讲这胡翻的艺术。”
全场立刻哄然大笑。
方也异压低了声音,对两人道,“这位胡先生叫胡愈之,是个很有名的作家和翻译家,人特别有趣,就是很少来大学讲课的,这次机会可要好好珍惜。”
陈名扬压低了声音,“我原以为你们这大学里也都是念叨着什么之乎者也,让人昏昏欲睡,没想到老师也可以这么有趣,真是见识了。”
虽是这么说,一节课上半,陈名扬还是呼呼打起了瞌睡。郑理秀赶紧按住,帮陈名扬把头调了个向,这才没出什么岔子。
胡愈之的课上完,又走进来一个瘦瘦高高、面色严峻、身着长衫的老师。
方也异告诉他们,这人便是他们要找的张文楷教授,教授西方思想史。
待课程上完,郑理秀奔上去,“张教授。”
“什么事?”
郑理秀递上笔记本,“张教授,想请您推荐几本西方的学术著作。”
待张教授写完,郑理秀却没有走的意思,转而微笑道,“张教授你好,我是冯生的代理律师。”
谁料,一听到冯生两个字,张教授也如临大敌,赶紧掉头就走。
郑理秀皱起眉头,这张教授怎么跟那个冯玉兰一样?
她紧追不舍,“张教授,冯生说最喜欢上您的课,常和您探讨文学……”
“我不过是个教书匠,就想安安静静教书,不想掺和那么多!”
张教授的长衫一挥,两腿不迈,扬长而去。
陈名扬此刻也从教室溜了出来,“哎,算了,既然人家不领情,我们走吧。”
郑理秀摇头,“哪能这么轻易放弃?你能查到这位张教授家住在哪里吗?”
“这倒是没什么难的,不过你去人家家里干嘛?”
“我看这老先生不像坏人,想试试看能不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呀。”
“你呀,我是看出来了,不到长江心不死。”
“不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吗,你怎么把黄河改成长江了?”
“因为上海没有黄河,只有长江呀,不过我今天没空陪郑小姐,先走一步了。”陈名扬哈哈大笑。
“你去干嘛?”
“去陪我新认识的小情人,”陈名扬伸起了懒腰,“真是的,没想到在学校上课一天比在外面跑都要累。”
陈名扬真不愧是包打听,没过一会立马得到了地址,走之前塞给了郑理秀。
郑理秀循着地址找到了张教授的家,大门紧闭,等了片刻方才听到身后传来一长串女人的抱怨,,“哎呦,我这个肩膀怎么愈发疼痛了,这样下去,今天可怎么做饭呦,这新请的佣人怎么还不来,你是谁?在我家门口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我来找张教授,”郑理秀回过头。
“找我家老头干嘛?”
想必这就是张夫人了,郑理秀低头,一见来人手中拎着的菜篮子,想到刚才听到的那句,双手挽住了张夫人的胳膊,接过菜篮子,两眼弯弯,“您是张夫人吧?我是张教授派来给您做饭的。”
张夫人笑了,竟然直接就相信了郑理秀,拉郑理秀去厨房让她做饭。
半个时辰后。
“哎哟,这个白芍芥蓝好吃,哎哟,这个鸡翅膀也香,哎哟,这个红烧肉最妙,我的口水直流,做的比我们家以前厨师做的好吃多了。”
郑理秀见张夫人满意,这才道出实情,“其实,我不是张教授派来给您做饭的,我是有求而来,我希望张教授能到时候出庭为冯生作证。”
“那个经常来我们的家吃饭的学生冯生呀,他怎么了?”张夫人扑闪的大眼睛上写满了好奇。
女人到底是情感动物,待郑理秀说完,张夫人拍拍胸脯,把郑理秀揽在自己的怀里,“一句话,我包管老头子去作证,对了,阿秀呀,我们正好缺一个女儿,要不你就当我们的干女儿吧。”
郑理秀自小失去母亲,心里倒一直期望有个母亲能陪伴自己。虽然相识不过短短一个钟头,但此刻她被热情的张夫人拥抱着,竟感觉到了如母亲一般久违的温暖,于是便发自内心地点头答应了这突如其来的认亲,“好呀。”
郑理秀打好招呼便提前先走了,还没过一炷香的功夫,张教授提着公文包晃晃悠悠地出现在了自家的小院里。
“死老头子,你回来啦!”张夫人大叫一声,跑过去拽上了张教授的耳朵,“来,死老头子,快尝尝干女儿做的饭。”
“干女儿?我们啥时候有干女儿了?”
“我今天刚收的干女儿呀,留学回来的,又能干又漂亮,各方面那叫一个顶呱呱。”提起这个干女儿,张夫人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指着满桌的佳肴,“这红烧肉就是干女儿做的,好吃吧?”
张教授夹起一块红烧肉,嚼了两口,忍不住赞叹,“好吃,太好吃了。”
“今天学校怎么样,工作还累吗?”
“不……累……”
张教授一边疯狂地往嘴巴里塞红烧肉,一边回答着张夫人的话。
张夫人手里的筷子重重地叩击着桌面,“那既然好吃,你就答应郑姑娘到时候出庭帮那个冯生。”
张教授突然含糊不清地叫了几声。
张夫人赶紧放下手中的筷子,“哎呀,老头子你怎么了?”
“肉……肉卡喉咙里了……弄不出来了!”
张教授的手掐着自己的喉咙,那张本就瘦削的脸涨得通红。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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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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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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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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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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