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大人,”满脸堆笑的狱卒跟在欧阳安的身边,“您今天也是来看那个人的吧?”
欧阳安点点头,跟上了狱卒的脚步。
他们一前一后,走到了大牢的最深处。在那里,有一间牢房与其他不同,唯有这里的栏杆是铁制的,摸上去光滑却刺骨。
牢房里,坐着一个人。一个披头散发一动不动的人。
“大人。”狱卒露出了为难的笑容,“您看……这人都这样了……”
“打开,让我进去。”
“这、这不合规矩……”
欧阳安信手丢给他一袋银子,道:“这样合规矩了吗?”
狱卒用手掂了掂,收好银子后忙手忙脚地打开了牢门,嘱咐道:“就一炷香的时间,大人赶紧的啊。”
而后,他便看着欧阳安走进去,重新锁上牢门。
虽然是铁笼子,里头却也和其他的牢房一样,满地枯草。欧阳安环顾四周,视线最后定格在了地上的人身上。
那个人蓬头垢面,看不清面貌。
“在这里头,住的还习惯吗?”欧阳安率先开口。
那个人却不答。
“我看你好像瘦了不少,”他笑了笑,“别太作践自己了。”
那个人不为所动。
“朱载瑀的尸体……准确来说应该是尸骨?嗯……我也不懂,反正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找到了。”欧阳安蹲下身子,盯着那人的脸说道,“他,死了。”
终于,那个人的身体开始微微颤动。他的喉咙里发出了“呜呜”的声音,却又不像哭声,反倒像是一种充满憎恨的低吼。
“你所效忠的主子死了,你也很快会去陪他。”欧阳安站起身,“我说了,我不会对不起任何一个人。我不杀你,却不代表别人也会放过你。唐铭,你太自负了。”
那“呜呜”的声音还在继续传入他的耳中,隐约能听清几个字眼:
“不会……公子……活……骗人……”
欧阳安长出一口气,苦笑道:“你觉得我有必要骗你吗?若是信不过我,等你死了,到地狱里去也能一验真伪。”
“骗子!”
一个词语从唐铭的口中激烈地冲出。
“随你怎么说。”欧阳安转身,外头的狱卒适时地上前打开了牢门,“还有一件事。托你们的福,如今我官复原职。某种意义上,你们曾夺走了我的一切,现在,我连本带利地讨回来了。”
说完,他对着狼狈不堪的唐铭笑了笑:“这是我表弟教我的。”
走出大牢,欧阳安看到台阶下已经有一个人在等他了。
“有什么事吗?”欧阳安看着来者问。
“本想来看看那个犯人,毕竟马上就就要问斩了。”陈定轻松地笑道,“没想到让欧阳大人抢先一步。”
欧阳安不是很喜欢这个人嘴里时不时冒出来的官腔,于是只是敷衍地点点头:“陈大人若是想进去瞧瞧也没问题。我还要恭喜陈大人升迁,坐上北镇抚司总指挥使的位置。”
“欧阳大人不必如此。”陈定微微眯了眯眼睛,“日后锦衣卫和六扇门合作的机会有很多,还得请欧阳大人多多关照。”
二人都在笑,彼此却又心照不宣。略略寒暄了几句后,欧阳安问:“对了,竹亭……竹大人她现在怎么样了?”
“这几个月竹大人有太医院的人照顾,还有锦衣卫派人保护,欧阳大人放心吧。”
欧阳安重重点头,继续问:“她的伤好了吗?”
“竹大人的伤势现在大多已经恢复了,幸亏……那时候得人保护。”
说到此处,二人皆是沉默了许久。最后是陈定打破了沉默:
“对了,听说竹大人今日要去面圣。”
听到这句话,欧阳安皱紧了眉头:“她伤还没好全就敢这么到处跑?”
“也许……竹大人就是这么一个闲不住的奇女子呢?”说到此处,陈定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欧阳安能确信,这份笑容是发自他的真心。
闲不住的奇女子……欧阳安咂咂嘴,似乎这个评价还挺中肯的。
竹亭一共进过两次宫,两次都是为了面圣,两次都在西苑。
她仔仔细细地整理了一下衣袖,确信能挡住自己手臂上裹着的纱布后才恭恭敬敬地走进皇上的“炼丹房”。
“臣,竹亭,叩见皇上。”
“免礼。”
嘉靖帝此时正坐在椅子上看着一本书,表情淡然,也不看竹亭一眼。竹亭扫了扫旁边的炼丹炉,却见几名内侍和两个道士打扮的人正在忙碌。她撇撇嘴,重新将视线移了回来。
“皇上,”竹亭开口,“此次朱载瑀一伙,除去在爆炸中身亡的朱载瑀、胡二,和被陈定大人诛杀的两名贼子,其余党羽已被悉数缉拿待审。其中陈定大人、欧阳安大人功不可没……”
“朕已经赏了他们了。”嘉靖帝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竹亭的话。
竹亭却不卑不亢,只是继续说道:“前北镇抚司总指挥使秦仪大人……”
“朕已经革了他的职,现在也在牢里蹲着。”
“锦衣卫内部……”
“朕会仔细整顿,有劳竹爱卿费心了。”
二人之间陷入了一阵沉默。
“皇上,”竹亭轻笑,“其实臣来是想问另一件事。”
“竹爱卿有话就问。”嘉靖帝翻了一页书,神情依旧是淡漠的。
竹亭却对他的态度毫不在意,嘴角微微一翘,便道:“想必皇上对朱载瑀……早已没了耐性吧?”
嘉靖帝不言语,竹亭继续说道:“这次的事情,与其说是皇上在帮顾家帮臣,倒不如说是借臣与顾家彻底扫除朱载瑀和他的势力。毕竟您是当今天子,如何能忍受这个时不时就出来‘胡闹’的亲侄子呢?”
嘉靖帝的目光终于从书本转移到了竹亭脸上,他沉声道:“竹大人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朕不怪罪你。”
“臣的意思是,”竹亭敛了笑容,说话掷地有声,“皇上早就想除掉朱载瑀这个祸患,只是不想背负‘骨肉相残’的骂名,这才借臣等的手,名正言顺地抹杀这个隐患。”
没想到,这次笑出来的是嘉靖帝:“继续说下去。”
竹亭想,反正皇上也免了自己的罪了,倒不如爽快点把话都说明白。于是她道:“可怜朱载瑀一直以为自己把当今天子视为玩物,殊不知,他才是一枚真正的棋子。”
嘉靖帝彻底放下了书本,直视着竹亭的眼睛,但却没有半分狠厉之色,只是带着浅浅的笑意,恍然一看,仿佛只是一位和善温润的文人。他喃喃道:“当年朕的大哥一直身体不好,先帝去后本应由他继承帝位。但当时他已身患顽疾命不久矣,思量再三,所有人都决定隐去他的存在将朕推出去。
“朕登基不久后,大哥便撒手人寰,无人知晓他的存在,朕便对天下谎称他早夭,追封他为‘岳怀王’……那时候朱载瑀身在襁褓不晓世事,怀着对大哥的愧疚和歉意,朕努力对他好,给他宅邸,赐他仆奴,金银珠宝享之不尽。谁知道,他还是恨朕呢?”
“他不是恨陛下。”竹亭情不自禁地插嘴道,“他只是在为自己的顽劣找借口罢了。”
“竹爱卿既然明白又何必问朕呢?”嘉靖帝笑看竹亭,“不管他是恨朕也好顽劣也罢,三番五次逾矩,这次还和倭人勾结,无论如何朕都不能留他。”
竹亭又笑了笑:“皇上不如坦诚一点,您并非先帝直系,或许……对朱载瑀的存在感受到了威胁?”
“竹爱卿若是这么想朕也无话可说,毕竟,朕已经免了你的罪了。”嘉靖帝微微眯了眯眼睛,语气里无端浮出了几丝狠厉。
竹亭笑着低头,而后她转变了话题:“其实臣这次来还有一事相求。”
“竹爱卿请讲。”
“臣……想辞官回乡。”
这句话说出口,嘉靖帝先是愣了愣,而后哑然失笑:“竹爱卿,你知道你现在坐着的位置有多少人击破脑袋都想坐上来吗?”
“臣当然知晓,”竹亭躬身拱手,“只是,臣原本不过一介仵作,本就不该站在此处穿着这身衣服,一切都是多谢皇上圣恩。但臣于心不安,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竹爱卿,你此话当真?”
“绝无半分虚言。”
竹亭直起身子,眼睛里满是坚定。
……
“皇上,”竹亭走后,一名年迈的白面内侍凑了过来,一双三角眼里满是疑惑,“您就这么让她走了?”
“她心意已决,朕难道还能强留?”嘉靖帝重新将书端起,面上波澜不惊。
“可是……”
“她很聪明,也很直白。”嘉靖帝低声喃喃,“但朕的身边不需要聪明又直白的人。要知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啊。”
那老内侍将嘉靖帝的话语细细咀嚼了几遍,却是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嘴里倒是说:“皇上圣明。”
“何况,”嘉靖帝继续说,“朕也想给这些年轻人一些机会。”
殿外,聒噪的蝉鸣声不绝于耳,似乎是在宣告新的开始。
三日后,码头。
欧阳安看着提着行囊一身素衣的竹亭,露出了苦笑:“竹小姐当真要走?”
“嗯。”竹亭的神情格外轻松,她今天没有穿男装,而是一袭素雅的长裙,看着分外清丽,“这一路上也多亏欧阳大哥照顾了。”
“哪里的话。”欧阳安笑着摇头,“说到底,也是劳烦竹小姐了,被我那表弟这样骗来……”
说到表弟,欧阳安的声音不由得低沉了几分,而竹亭的表情了黯淡了下来。
“顾暮云他……”竹亭垂下了眼帘,她看向自己现在还包着纱布的右手臂,“那时候,如果不是他护着我,我被伤到的应该也不止这点了吧?”
欧阳安心头一痛,他想起那天他赶到时所目睹的景象。冲天的烈火,刺鼻的硝烟味,以及……被顾暮云死死抱在怀中的竹亭。Χiυmъ.cοΜ
“要是那时候我能快点逃出那个仓库该多好啊……”竹亭露出了泫然欲泣的表情,“那样的话……顾暮云就不会……”她已经带上了哭腔。
“竹小姐……”欧阳安看着她的表情,低声安慰道,“你千万不要自责……毕竟……毕竟表弟他……”
“喂!”
就在二人还沉浸在悲伤中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打断了他们。
二人一齐回头向船上望去,却见甲板上一个人正盯着他们。
“船要开了!你们告完别了没啊?”那人语气极其嚣张,竹亭竟硬生生地把自己的眼泪憋了回去。
“顾暮云,你都伤成这样了还没完没了的啊!”竹亭气呼呼地回敬他道,一边说一边踏着木板上船。一站到甲板上,她便看见正坐在轮椅上的顾暮云,他用满是笑意的右眼注视着竹亭,而他的左眼则被包上了纱布,模样尤其可怜。
“要不是为了保护你,我的眼睛和我的右腿能这么惨吗?”顾暮云笑嘻嘻地对竹亭说,仿佛受伤的不是他一般,“你看,因为我身负重伤还擅自越狱,皇上贬了我的官,代价惨重啊。”
竹亭啧啧嘴,道:“光是越狱这一条皇上没罚你就算很好了……对了,你的伤……能好吗?”她蹲下来仔细端详着他被包扎的左眼。
“唔……大夫说,随缘。”
“……看来是没谱了。”竹亭无奈地叹了口气。
“所以我以后很需要被照顾。”说这话时顾暮云尤其理直气壮,“对了,你知道我被贬到哪儿去了吗?”
竹亭眨眨眼睛:“哪儿?”
“之前你刘伯父不是辞官还乡了吗?”顾暮云笑了笑,“那地方正好出现了两个空缺。”
听到这句话,竹亭瞪大了眼睛。
她想起之前皇上对她说的话——
“回乡,可以。不过朕听说扬州宝应县那边正缺了书吏和仵作,竹爱卿若是有心为朕分忧,不如去那里供职?”
当时竹亭想皇上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已经算让步很多了,何况宝应县和余杭县相隔不远回去也方便就应承了下来。原来……这都是计划好的!
“你……你不会是……”竹亭试探道,声音竟有些颤抖。
“正七品扬州宝应县县令,你觉得怎么样?”
顾暮云笑看竹亭,竹亭回瞪着顾暮云。她莫名觉得似乎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已经把他们两个人给绑在一起,还打了个死结,要想解开,这辈子恐怕都不可能了。
这时,船开了。
唉,算了。
竹亭无力地趴在了栏杆上,向渐渐远去的欧阳安挥手告别。
谁说离开京城这场奇遇就告一段落了呢?
说不准,他们两个的孽缘才刚刚开始。
(全文完)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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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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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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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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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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