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见遥被根看不见的绳牵着引着,费力地爬上山坡来到苍松下。她摸摸树根的土,在边上寻到当初所做的记号。杜老板的行头就埋在下面。她曾与肖遥说过,等到这场仗结束就把箱子挖出来,然后找个桃花源隐居。可是仗一场连着一场,当年与她约定的人也不在这人世了。这么重的箱子,这么多的行头,她一个人搬不动。
杜见遥莫名地伤心起来,不是为肖遥,也不是为齐承灏,是为无法安定的将来,以及底下搬不走的行头。
她慢慢地把泥土挖开,想再看它一眼。挖着挖着,她的指尖出了血,碎砾刺进指甲缝里搁着生疼。可她停不下来,就像不知疲惫、没有感觉的偶人,直到触碰到一只光滑的蜡球。
咦,真奇怪。这枚小小的玩意儿,不属于行头。
杜见遥好奇地把蜡球捏碎了,里面静静地蜷着封信。泛黄的纸,浓烈的墨,全是故人遗下的思念。
-阿遥,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死了。因为如果我在,我会把这信藏好,不让你知道,然后与你说咱们找个地方躲起来,躲到天下太平再露脸。唉,你能读到这句,看来此愿望难以实现了。我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我离你太远,恐是帮不了你,不过我会护佑你,无论你到天涯还是海角。你也别为我操心,我一定过得好,这里兄弟多能互相照应,我爹娘也在这儿,只可惜以后不能听你唱戏了,不过山水好重逢,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
-时间仓促,最后还是想和你赔不是,我食言了,不能和你去找桃花源。像我这么个不争气的,你还是别放在心上的好,开开心心,平平安安过你的小日子去。你过得好,我也就过得好;你开心,我也开心。你一定要好好保重,不管多苦多难,活着,好好活着,有朝一日你我相聚,把你的故事说给我听。
信尾,落款一个“遥”字。
杜见遥泣不成声,把这封绝笔贴在胸口,一遍遍念着他的名字,唤他归来。可他的尸体被战争埋葬了,魂魄被炮火炸碎了,所留下的只有这寥寥几行以及对她的思念。
杜见遥怀揣着这份念想走了,依照信中所言,好好地、坚定地寻求活路。她回到上海,敲开了金彤家的门。金彤见是她欣喜若狂,飞扑到她的怀里又哭又笑。
金彤哽咽轻问:“结束了吗?是不是一切都结束了?”
杜见遥点点头,之后想到什么,很愧疚、很无奈地摇起头。
“对不起,我没能杀他。”
“没事,没事。”金彤心疼地拨开她黏腻的刘海,以毛巾擦去她脸上的脏灰,“你已经做到了,你做到了。”
话落,两人忍不住抱头痛哭,而杜见遥心上的大石并没因此落下。
午夜梦回,杜见遥时常会见到齐承灏坐在床头抽烟,那双眼特别的清亮,注视着她半寸不移。她惊醒了,自此再也睡不着了。她不想承认会怀念那个人,腆着腹徘徊在窗下,沉沦于过去又惧怕将来。每当如此,她都会拿出肖遥留下的信,一个字一个字默念,慢慢地抚慰无法安定的灵魂。
她想活下去,好好地活下不去,等有朝一日再见他时,能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不枉此生。
然而好景不长,上海滩暗杀、意外不断,各方势力暗中角逐。当初齐承灏得罪过的帮派,如今翻起旧账,到处布眼线,不光是找失踪的齐司令,还专找他手下的人;另一边,有齐承灏的前妻也在找齐承灏的下落,还放出狠话:“见到杜见遥格杀勿论。”
缺了齐承灏的保护,杜见遥命悬一线,恨她的人太多,骂她“卖国戏子”也不少。
她把天底下的人都得罪了。
上海实在呆不下去了。金彤去向干爹讨了去香港的船票,先去避风头。辰光未亮,她俩就提着藤箱离开了。狭小的弄堂依稀亮着几盏街灯。晨雾几乎把这灯光晕化了,虚糊的光团又晕去两个女人的身影,一切都是静悄悄的。xǐυmь.℃òm
天太早,黄包车还没出来,一段阴沉沉的路尤为漫长,到十六铺码头却是别一番热闹光景。
汽笛声呜呜作响,来往船客多如牛毛,都是要奔生路的人。
要离开这片热土了,杜见遥忽然很舍不得,看着来往人潮,她喃喃:“不知何时能安好。”
金彤大大咧咧地笑着说:“终有这一天的,我相信!”
她这股热劲头很像肖遥,看得久了,杜见遥又忍不住怀念他了,心想:若他还活着也会付出一片丹心为国奋战。真可惜,再也见不着他了。杜见遥便把这份情寄在金彤身上,把她当亲妹妹的疼爱。其实她也很担心她,天天见她走在钢丝绳上,万一被人查到底,说不定哪天就会悄无声息地死去。
杜见遥不敢深想,与金彤随人流往码头走。
边上有不少人的蹲着,眼如鼠目盯着船客的手,巴巴地盼着落下一两张,毕竟现在船票紧俏得很,要拿金条才能换到。
杜见遥紧握着船票,就像握着一丝生机,到稍微空闲时,她越想越不放心,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于是就往金彤手里塞了团绢。
“这里画着地图,图上的松树下埋着我的行头,都是真金白银,如果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可以拿给同志们,记得,千万别拆开来卖,那样不值钱。”
“你在说什么胡话?!自个儿收着!”金彤毫不客气地瞪她,“什么三长两短,尽说晦气话!再说我们又不是不回来,等你生下孩子,待孩子稍大点后再回来也行,而且那边也有我们的同志。”
杜见遥点点头,不由摸着微隆的小腹。四、五个月了,挺显怀的。本来不想要的却莫名地留下了。其实也是为了他好,所以才决定离开。如今要带着这不知鼻眼的小家伙走了,杜见遥心绪万千,其实这里也有她舍不得的人。
汽笛声响三下,船要开了。
杜见遥与金彤提起籐箱拿着船票跟在人潮后。金彤在旁唠唠叨叨地说:“你安排的住址旁边就有医院,那里有我同学,叫张莉娜,我已经与她联系上了,等你要生的时候会帮忙的。”
杜见遥却没把这话听进去,她总觉得有人跟着,不停回头张望,果真在人群里找到几个可疑人物。他们中有些穿得体面,西装加西裤;还有些穿得破烂,黑褂子加布鞋,像是帮派人物,大多都带着大檐帽,帽沿压得很低。
这伙人从四面八方靠过来,好似在兜网,杜见遥嗅到危险,立马拽紧金彤的手。
“快走!”
她俩往往人潮里挤。船客都争先恐后,丝毫不肯相让,连着一堵肉墙堵住去路。
汽笛又在催了。
前方终于有了丝松动,那些不速之客似乎知道她俩要跑,于是也加快速度,离得越来越近。形势危急,不得已,杜见遥把绢布塞到金彤手里,狠狠地把她推进人潮。
金彤大吃一惊,忙问:“你要去哪儿?”
她回头,想要追上杜见遥,结果被一波又一波的人浪推上船。
水手收起船梯,船开了。
金彤站在甲板上大叫:“我朋友还没上船,别开!别开船!”
杜见遥没听见,她若无其事往回走,引开那伙人的注意,就在这个时候,不知是谁叫了一声:“杜见遥!”
她闻声回眸,看到一个很面熟的脸,竟然是他。
“嘭!”
码头上响起刺耳的尖叫声。男女老少抱头鼠窜。
杜见遥手中一方的白丝绢随风而起,像一缕飘忽不定的烟。金彤看到了,急切地追着这缕烟声嘶力竭:“见遥!杜见遥!放开我,让我下去!我的朋友在那里!”
杜见遥听见了,可是她不能动了,脖处潺潺冒地血,蜿蜒成一条血色的溪流。她平静地躺在地上,仰望湛蓝的天,耳边传来阵阵涛水声,一切都那么平静。
光变得刺目起来,她忍不住闭起眼,再睁开时,她已经置身于到戏台上。台下满坑满谷的人,有爹娘、覃爷,还有许多古今难辨的人。
戏开锣了,底下掌声雷动。胡琴咿咿呀呀,拉起引子。
她,不可欺场。
台下赵钱孙李换了好些个,台上还是那个“杜丽娘”。
天下梨园,唱的好的,比不过她的扮相;扮相好的,唱功却不及她。
她是角儿。踩起云步,轻展牡丹金粉扇。戏之芳华,千秋万代。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
看的这韶光贱。
……
蓦然回首,故人就在守旧后,扮着小生俊相,一双亮彩的眸笑盈盈。
“阿遥。”
他温柔轻唤。
她嫣然一笑,忍不住飞奔过去。
戏,落幕了。
……
那班去香港的船照常开走了,码头冲刷得很干净,船夫船客来来往往,小贩脖子上挂香烟牌子叫卖大前门,一切照旧。
巡捕房把尸体拖走了,随意地搁在简陋的棚里。照例这种无名尸应及时处理,但是看衣着体面,说不定会有人来赎,若等一两天没人来领就随便挖个坑埋了。反正这年头,这样的事多得去了。
到第二天下午,巡捕房来了个男人,很高,很瘦,左臂绑着绷带,以一根文明杖拄地,走路直打瘸。他说是来认尸的,于是捕快就带他去棚屋,指着一排尸体像是要他随意挑。他径直走到新尸前,匆匆地扫眼那双布鞋就落泪了,伤心时也是气势逼人,笔直地站在那处,像座千年石碑。
守尸人问:“他是谁?”
他犹豫了会儿,说:“是我家人。”
守尸人面无表情伸出手:“五十个银元。”
他没讨价还价,丢下一袋子银元,然后抱起她放到板车上,一瘸一拐拉着走了……
(全文完)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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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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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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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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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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