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板是商贾,四十来岁,胖嘟嘟的,鼻上架着黑圆框眼镜。他脉路广,中间传话,到处活动,这回也不知牵的是什么人。
肖遥问起,林老板笑着回道:“是齐承灏。齐家公子。”
肖遥听说过齐家,但不知道齐承灏。
林老板又说:“他刚留洋回来,一肚子的洋墨水。”
“呵,原来是假洋鬼子。”肖遥冷笑,颇有几分看不起人的意思,“这饭局我应了,烦林老板与齐公子说下,鸿燕楼太远,就让他来我家做客吧。”
林三眼珠子滴溜一转,点头答应了。
到约定之日,一大早有就辆漆亮的洋车停在肖府门口。小地方的百姓没见过这稀罕物,纷纷出门来看,有几个淘气的小娃儿忍不住要摸,被士兵哄跑了。
林三亲自打开车门,低头哈腰请车上人。
过了会儿,车里下来个男子,梳锃亮的大背头,身型修长。他穿着黑西装里面衬马甲,西装口袋处吊着怀表金链子,底下则是双亮得能当镜子的皮鞋,十分的体面。
肖遥已经在门口了,见人下车,故意以拳捂嘴轻咳两声。
男子从容且优雅地转过身,微光笼罩之下,他的脸像扑过粉,过于白嫩了,不过他的五官看起来有个二十七八岁,深目挺鼻薄唇,整张脸如同玉雕。
齐承灏走近,彬彬有礼伸出手:“肖少帅,久仰大名。”
他的声音沉稳浑厚,不带任何感情。
肖遥以为齐公子有三、四十岁,没想年纪这么轻。他仔细地打量起齐承灏的眉眼,冷冰冰的,像是不知道笑为何物,眼中的锋芒盛气凌人。
肖遥大大咧咧地伸手握上,笑道:“齐公子客气,来,进屋里说吧。”
齐承灏颔首莞尔,跟在肖遥身后入了府,绕过麒麟照壁入游廊,再往里走是片荷塘,翠绿荷叶浮于水波之上,皆是东方美韵。
肖遥在珍珠亭里设宴,亭对面是水榭戏台,台上孙悟空翻着筋斗,每步都落在一个点上。
“好!”
肖遥猛拍手,而齐承灏没什么表情。他是不懂戏的,在日美呆得久了,听过歌剧、看过艺伎,回来之后倒瞧不上生旦净末丑了。
肖遥明白他不懂,却有意说:“齐公子您瞧,这才是真功夫。”
齐承灏点点头,很敷衍。
众人分宾主入座,喝过几盏茶之后,肖遥问:“听说齐公子是留过洋的,留哪儿的?”
林老板忙回:“刚从日本回来。”
肖遥眉头拧起,不冷不热地说:“日本啊,哟厉害了,咱们这种乡巴佬高攀不起呀。”
齐承灏嘴角噏动,似笑非笑。
“肖少帅不要妄自菲薄。我看少帅是个聪明人,心里明白。”
“唉,齐公子高看我了,我这人贼笨,有什么事尽管说,拐弯抹角的,我听不懂。”
真是一针见血,半点不磨叽。
齐承灏露出难得的笑意,道:“肖少帅快人快语,那我也就直说了。京城易主,你的军队早已是散兵,呆在这巴掌大的地方不成气候,所以想请肖少帅入编我的部队,军饷不缺,职位也不少。”
肖遥神色微顿,而后掏掏耳朵很疑惑地说:“你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巴掌大的地方……呵呵,我看你是眼馋这巴掌大的地方吧,想啃没那么容易,所以来跟我说这么些话。齐公子,你招安也得拿出些诚意,空口白牙忽悠人呢。”
林老板一听连忙打起圆场:“齐公子当然不会忽悠您啦,他的意思是编入他的部队,好处不会少了您的。”
肖遥冷笑道:“若我没记错,齐家的靠山是日本人吧?这些好处大概也是日本人给的。真不好意思,我肖遥从不在洋人手下做事。”
林老板面露尴尬,不知该怎么把话往下接。他往边上瞟,就见齐承灏眼眸低垂,细长的食指摩挲起茶盏,似在端详盏口处的缠枝纹。
熟知的人明白,他这是恼了。
恰好在这个时候,有人在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
婉转莺歌丝丝缕缕,随风而至。齐承灏闻声回眸,游廊内,有个戏子穿着粉褶子,手持金扇半遮面。纤腰款摆,袅袅婷婷,斜探的桃花都不及她娇媚。
这人景相融,好似百般难描的画。齐承灏的思绪空了,目光怔怔。
林老板眼尖,一下子就认出这戏子来,不由惊呼:“哎呀,这不是杜老板吗?!我听说过杜老板,没想到竟然是这位‘杜老板’!之前我在京城见过。”
“京城?”肖遥拧起浓眉,他从来没听杜见遥提起过。
齐承灏听进去了,眼中藏针,悄无声息地刺上杜见遥,而后装作不经意地问:“杜老板是谁?”
林三识他眼色,忙说:“齐公子有所不知,这杜老板可是名角儿,是响当当的‘昆京双绝’!当年杜老板在京城时场场爆满,台下满坑满谷的人,喝彩声真比炸锅子还响。那票戏友为了求张票还在戏园门口干过架,险些闹出人命呢!那时连吴大元帅还请杜老板吃过饭。没想到杜老板销声匿迹,竟然到了肖少帅府上。肖少帅真是厉害!”琇書網
林三竖起大拇指,但肖遥并不高兴,仔细想想,杜见遥对身世只字未提,也没说过去的事,到底隐瞒了什么?
“原来都是自己人。”齐承灏忽然对着肖遥笑了起来,“既然是自己人就更好说话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杀人不见血。
肖遥的脸色更难看了,心里怪不舒服的,一直在想杜见遥为何要瞒他?她不在京城发财,跑这小地方是什么目的?此时现身在游廊里唱游园惊梦,又是为了谁?
林三只顾着赏戏,看得兴起时便道:“可否请杜老板过来,让齐公子和我目睹其绝世风采呀?”
肖遥勃然发怒,眼瞪得如铜铃,正欲拍案发作,一只兰花手落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地将他的怒意按住。
“今天有贵客临门,少帅特意命我给二位助兴,刚才献丑了。”
杜见遥甩水袖,手齐腰处,作揖。差点翻去的台,一下子被她把持住了。
林三连忙起身,笑得见眉不见眼:“杜老板言重了,哪有献丑这一说。杜老板快请坐。”
杜见遥颔首浅笑,坐下时眼泛斜波,悄悄地看向齐承灏。正巧,他也转过眼,目光很冷情。
齐承灏没能认出她,当年芙蓉院里的小丫头,但她记得他,刚才那一眼差点丢掉魂,误以为自己看错了,再定睛细看,正是年少时的竹马,尽管分别十多年,那眉眼还留有儿时的影子,只是整个人失了烟火气,冷冰冰的。
杜见遥心弦乱了,不敢认这儿时竹马,甚至有些惶惑。
齐承灏盯她盯得久了,困惑发问:“杜老板是男是女?”
林三忙不迭地晃起半桶水,说:“这唱戏的都是男人,没有女人。杜老板可是唱得比女人还真。”
“哦,果真是出神入化,从模样到声音都像女人。”
齐承灏似乎有些失望,碍于脸面赞叹一句,只是说这话时他一本正经的,并不走心。
肖遥一眼便知他不懂戏也看不起人。
“对了,刚才咱们聊到哪儿了?”
肖遥突然插嘴,边说边给杜见遥斟茶,以眼白对着齐承灏。在他心里,杜见遥是宝,谁欺负她就是在和肖少帅过不去。
齐承灏察觉到些许,受冷遇不气也不恼,或许是多了个杜见遥,他就没把之前的话题往下说,只道:“刚才的事还望少帅多加考虑,齐某敬候佳音。”
肖遥豪气地拍着桌子,大声道:“这有什么可等的,我这就可以告诉你,我肖遥什么都卖,就是不卖国,也不给日本人当孙子。”
此话一出口就没法往下谈了。
杜见遥比肖遥更清楚齐家的势力,生怕这孙猴子不知天高地厚,赔上笑脸,好心劝道:“少帅,今天你是怎么了,火气这么大?先喝杯茶吧。”
翠盏送到肖遥嘴边,肖遥不接,胳膊一甩,把茶盏推开,然后站起身倒了满满一杯香茗,移到齐承灏面前。
酒满敬人,茶满欺人。
齐承灏在外呆得久了也知道这满茶的意思,嘴角一勾冷笑起来。
“少帅,齐某劝你再想想。”
话落,他抬起头,一双凤眸微微地眯了下。
肖遥像是不识眼色,皮笑肉不笑地说:“不用考虑,齐公子别白费功夫了。”
齐承灏哼笑,缓缓地站起身,整理下笔挺的西装衣领。
“齐某还是希望少帅多考虑,告辞。”
话落,他弯腰,微微鞠躬,而后给了杜见遥一个意味深长的浅笑。
肖遥看见了,心像是被击了重拳,略闷,总觉得这两人有些说不清的干系。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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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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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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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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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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