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李泌与他商讨西北防御回守之策,一时信使禀报郭李二位将军常山、太原战况,征调发配粮饷,一时又闻回纥与来援他部士兵发生争执,一时肃宗宣他呵斥责备。到底忙至夜深露华浓重,才脱身匆匆回返。
两名宫女侍立门外,他沉声问道:“王妃怎样?”宫女低声道:“回殿下,王妃在房内,不许奴婢们进去,到现在粒米未进。”
他推门入内,房中幽暗昏黑,未有掌灯,明知庭院上下着人把守,她绝无可能离开此室,他仍是无端升起一缕恐慌害怕,只觉屋中空荡荡无人,天地虚空,只剩了他一人。此际,连脚步亦是轻飘浮动,就着窗外幽光,恍恍然朝内室走,口中轻轻唤“珍珠”,却不见回应。由房门,至内室,不过十余步距离,在他足下如此漫长,倒似由长安至灵武,也没有走这样久的时间。
珠玉帘后,隐隐可见床榻上伏有一人。他心头沉甸稍松,哗的掀开帘子,急步走上去。
却见沈珍珠和衣朝内侧躺,初春晚上甚凉,身上未着被褥。他不知她是否真的睡着,弓下身,贴近她耳垂,低低又唤她一声。
未得回应。他轻轻叹口气,替她除去鞋袜,扯开被褥盖在她身上,随手去探她额头,却觉掌心一凉,她的泪水,满盈手掌。
他悚然惊醒,俯首低眉又去唤她,轻轻拍打她细削肩头。她身子往内侧缩了缩,声音略有哽咽,听起来倒还清晰:“别动。快快去睡吧。”xǐυmь.℃òm
他稍觉安慰,她肯为他流泪,总好过不说不动不理不睬,柔声说道:“那好,你好好睡吧,我陪着你。”坐在床侧,夜色幽深,月光凄迷,静静守着她。
沈珍珠自李俶离去后,头脑迷蒙混浊,饶她对安庆绪、默延啜均进退有致,此际何去何从,却迷惘昏乱。
离开他,这天地虽大,她以何处为家?不离开他,此后岁月漫漫,她与他如何相处?想着想着,人便莫名的疲倦慵懒,渐渐睡着;过不得多久,又慢慢醒来,再翻来覆去地想,再又睡着……不知不觉中,泪湿面颊,濡透枕巾。
她何以还要流泪,何以犹疑难决?莫非,她深心之中,原是舍不得离开……
她听见他入室,叹息,呼唤,他掌心温暖舒适,抚向她面庞一刻,她所筑心之堤坝,几乎哗啦松垮,装作糊涂,转过身去,若许一切都会过去,他与她,仍是宫中人人称羡的恩爱眷侣。然而,她不能——心若已有隔阂,她怎么再安然与他携手而行?他已不信她,她怎能再自欺欺人,与他朝夕笑靥相对?
反反复复地想,反反复复的流泪,反反复复睡去醒来。
再一次醒来,行宫更漏声声,捱不明的长夜,筋骨松散酸痛。床侧,李俶合目倚着床头,大概困倦难当,睡梦中鼻息细微。
她悄无声息的下床,赤足朝窗外那一轮凄清琼华走去。
手腕一紧,被他死死攫住,听见他在身后急促的声音:“你去哪里!”
她扭头朝他一笑,月华光晕下,他神色朦胧不清,不知是悲是喜是怒是气,说道:“我能去哪里?这上上下下都是你的人,我还能去哪里?”
他松开她的手,黯然说道:“我只是怕,怕你生气,怕你离开我。”
她走至窗下,低低说道:“若真有这么一天,只望你能念及过往情分,好好待适儿。”
他心中大痛:“难道你仍要如此误会我,我是那样口是心非的人吗?”
她淡淡笑道:“是珍珠不配与你白头偕老。你心已存疑,何必可怜我,我只要自己一点尊严,总不过分吧。”
他一把拉过她的身子,深深看向她双眸。隔得这样近,他的眼神幽深,似有痛楚伤感深蕴,只对视一瞬,便教她沉沦其中。她唯有紧闭双眸,心如刀绞,让这天地都静默,闻他身上传来的熟悉气息。
“珍珠”,他欲说还休,仿佛要说之话,艰涩难言。忍耐良久,终于哑声道:“别再怪我,今日……,只因我实在……实在害怕……还有嫉妒……”
害怕,嫉妒?
她霍然睁眼,这四个字,是由自负高傲的他,口中吐出?
他为何害怕,因何嫉妒?
他抚着她的脸颊,缓声艰涩:“你不知道,自从救你回来,我一直就这样……你自嫁与我以来,不知受过多少苦楚。阿奇娜那回,你双目险些失明;后来长安陷落,我未能照应好你,令你中剑差点死去;那日风生衣、素瓷至灵武,说起你生适儿时所受痛苦,我一颗心几乎被碾成粉末。我怕你怨我怪我,我身为你的夫君,多年来能给你什么?什么都没有,只让你受苦,我只怕对我失望,离开我……我更嫉妒那默延啜,为何在你遇险时,他总会最先出现救你,老天待他太厚……我只是又怕又妒,怕你失望于我,怕你移情于他……”
她万没料到他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甫从出世,因着玄宗宠爱,便被众人捧至天上云端,兼且文武全才,英俊倜傥,自信自负与生俱来,泰山崩于面前不变色,放眼天下,怕是无人被他放于眼中,视为真正对手。如今,他竟亲口说出“害怕”和“妒嫉”二字。
这般讳莫如深的心事,他绝不肯承认和面对。
今日,他竟然亲口向她倾诉。
莫非,真是误解了他?
他顿一顿,继续说道:“今日我脾性这般难以控制,其实还有一事,说起来,全是我迁怒于你,对你不住。”
她听他此言语调极为沉痛,不禁抬头问道:“朝政发生什么大事了?”
李俶摇头,“乃是军务。金城郡传得消息,南诏和吐蕃乘我大唐内乱之机,组成联军,已于十日前攻占金城郡,金城群多名守将力战殉国,陈周生死不明。”说至最后一句,长长吁口气,眉宇凝重。
竟然如此!金城郡一失,不仅西北无要碍可防守,更兼李俶多年来苦心经营之嫡系兵力,全然被毁,为公国私,这层打击均是难以承受。回想今日,他先是得了金城郡被破消息,心中已经悲痛烦闷难抑,更兼被人告知自己与默延啜私会茶馆,他开始定然不信,谁知竟然碰个正着,心中怒火上抑,终于发泄。
她默默仔细凝视他面庞。他军务缠身,肃宗对他有疑,张淑妃与李辅国笑里藏刀,军丁不服管束,太原常山战役频频告急,他日渐憔悴沉闷,睡眠中偶见咳嗽。内忧外患,他所承受压力、阻力,实不可想象。
他是人,不是圣,更不是神!
寻常夫妻皆知互体互谅,她何以这样不能理解他,只为自己往日所受苦楚伤痛,竟脆弱至此,不肯相信面前之人,只朝那狭隘胡同中钻。
与默延啜会面之事,本是她有错在先。
这一场误会煎熬,终于可以冰释。
她身子微微前倾,乌黑的发丝柔滑飘逸,软软的蹭在他颈下,纤足轻点,唇盈盈印上他的下腮。李俶身躯一麻,低头伸手勾起她地下颌,方欲说话,触目却见她一双赤足,不由得皱眉弯腰,口中说着“为何对自己身子这般不经心”,伸出手掌欲渥暖她那对赤足,一怔,入手处不盈一握,却柔润如玉,瞬时心中一荡,紧紧握住,胸中焦渴难以自持,气息急促,抬眼望她,她蓦地绯红双颊……
清晨,洗漱用膳后,沈珍珠亲自拿过衣裳,替李俶更衣。李俶望向镜中的她,微微一笑,提手揽过她腰肢,将她置于怀中,低声贴耳问道:“昨晚……可好?”她大窘,侧目视周旁宫女内侍一眼,红了脸不说话。那些宫女内侍皆知昨日二人闹不痛快,个个提心吊胆,生恐一个不慎,殃及池鱼。此时皆暗自里松口气,然不敢多话,更无人敢上前凑趣,只做无事般侍立在旁。
李俶放开沈珍珠,整整衣冠,道:“现在还早,你再睡一会儿,去向父皇、淑妃请安也不迟。”
边说边往室外走向,沈珍珠只跟在后面送他出门。
“王兄,王兄——”一人长呼短叫,急急闯进室来。定睛一看,却是建宁王李倓。
李倓着一袭素白常服,匆匆跑来,立定后看见沈珍珠在场,忙行礼道了声“嫂嫂好”。自慕容林致之事后,沈珍珠便极不喜见李倓,偶尔碰见避无可避之时,不过客气冷淡的打个招呼,此时见了李倓,心头更加不乐,淡淡笑着点点头,就回身往内室走。
却听李倓说道:“王兄,我今日看见林致了——”
沈珍珠不由停步。李俶上下扫了李倓一眼,道:“这又如何?”
李倓面有喜色,急急说道:“那定然是她,虽是背影,我绝不会看错。今日我早起在城南山林练剑,看见一个女子由城入山,虽然没看见相貌,但那身段,行路的仪态,除了林致,再没有别人!没想到她居然在凤翔——”
沈珍珠再也忍耐不住,回头插言:“就算那是林致又怎么样?她不是早被你休弃了吗?你莫非还嫌她不够伤心痛苦,要再将她找来羞辱一番?”
李倓本来兴致勃勃来找李俶商议,此时被沈珍珠一阵抢白,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李俶拍拍李倓肩膀,说道:“好了,好了,我正有事要与你商讨,我们边走边说。”安抚地捏捏沈珍珠的手,和李倓往外走去。
没走出几步,严明步履匆匆而至,附耳对李俶说了几句话,李俶脸色一凛,尚未发话,一名内侍紧跑着进入庭院,却是肃宗近前的王公公,一眼望见李俶和李倓,如释重负,上前行礼道:“原来二位殿下都在这里,陛下急诏,请二位殿下速速随我来!”
李俶想了想,走至沈珍珠面前,用极低的声音对她说道:“关内节度使王思礼于武功败退,现叛军正在攻打大和关,今日宫内或有惊乱,你切莫着急,留在房中好好歇息,也不必去请安了。”此时唐军与叛军的交战均是局部混战,武功一直为叛军将领安守忠连番攻打,王思礼力战不敌,又无接应人马,撤退至扶风,以致叛军到达大和关,直接威胁凤翔安危。
沈珍珠猜测肃宗如此着急召见李俶、李倓二人,定是商议此事,连连点头。
宫中消息传递甚快,不到一个时辰,行宫内上下人等皆得知此信,由上及下,个个都显出焦急害怕之色。大和关一失,凤翔立破,直如当初潼关失、长安乱,怎不叫人恐慌着急。沈珍珠在房中思忖半日,倒是慢慢放下心来。凤翔驻兵甚多,肃宗自会想尽一切办法保住大和关,叛军系追击而来,唐军以逸待劳,在兵力上也占优势,与当日潼关形势天差地别,料无守不住之理。
果然,这日李俶回来倒比往常早。进入房中便一手抱过适儿,边耍弄逗乐,边吩咐传晚膳。沈珍珠见他心情甚好,笑着问道:“大和关无忧?”
李俶道:“倓在殿前请缨,率兵驰援大和关,郭元帅也将率部前来,到时里外合围,准得将叛军全歼。”他这个正元帅,自然是坐镇凤翔,以观大局的。
一说起李倓,沈珍珠又失了兴趣,反正大和关安然无虞,也就懒得多问。
正要动箸用饭,侍卫在外称有事禀报。
李俶放下筷子,笑谓沈珍珠:“这一顿饭,也教人吃不安心。”便唤那侍卫进来说话。
侍卫禀道:“行辕外有一老者称有要事面诣殿下和王妃。”
李俶和沈珍珠相对一视,暗道怪哉,要见李俶也就罢了,为何还要见沈珍珠呢?李俶问道:“那老者姓甚名谁,任何官职,你可问清楚?”
侍卫躬身将一物奉于李俶,道:“他不肯道其名讳,只说将此物交予殿下和王妃,自会知道他是何人。”
李俶以手指拈过那东西,一看之下,更是不解——只是一枚极普通的围棋黑子。思索间随手将棋子递与沈珍珠,沈珍珠也莫名其妙,拿着这棋子对着室外黄昏幽光比照,忽的一悟,拍桌而起,李俶顿时也醒悟。
二人匆匆走出行辕正门,四下张望,却见侧旁一株柳树下,一人慢慢站起,冲着他夫妻二人拈须微笑。
国手神医长孙鄂。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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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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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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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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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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