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玉不知道自己刚才这副失态的模样被她看去了多少,只装作没事儿一般,走过去问道:“咸宣的事都安排妥当了吧?”
方天河悠悠地笑道:“别人养鹰都是在行猎时帮着逮兔子,我养的鹰反倒扑抓猎狗!”
弄玉嗫嚅道:“细君她已经够苦的了。”
方天河淡淡地道:“再苦也是皇后的人,轮不到你来操心。”
弄玉道:“她是我的朋友。我不能对她不闻不问。”
方天河冷笑道:“朋友?在这未央宫里,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倘若你出了事,你看谁人会把你当成朋友!”
弄玉不服气,大声反驳道:“可是你被贬到长门宫的时候,我还是去看了你!我那时候根本就不知道你还有后招,难道我是冲着你能二次得宠才去看你的吗?”
方天河脸色越发狰狞,几乎是咬着牙说道:“所以我才容忍你对我怀有二心!郭弄玉,你别一再试探我的底线!”
弄玉还想反驳,方天河又说道:“你别急着反驳!既然你说你对我没有二心,我问你,到底是谁要杀咸宣一家,你为什么不肯说?你为什么要包庇那个人?这不是二心是什么!”
赵无伤买凶杀人,要杀死咸宣一家,弄玉对赵无伤身份起疑,可赵无伤素来聪明,她不敢轻易试探他,生怕还没有试出什么,反而被他察觉。
可是她又本能地觉得赵无伤不是卫皇后的人,他杀咸宣并不是受皇后指使,又加上赵无伤与郭羽、细君牵扯不清,她冒然把赵无伤告发,只会牵连无辜的人,所以不管方天河怎么问她,她都不肯透露赵无伤的信息,因此让方天河起疑。
弄玉无可辩驳,只愣愣地看着方天河。
方天河冰冷地看着她:“别逼着我杀了你。”
弄玉忽然苦笑道:“我不是一个称心称手的人。你给我讲吕太后的故事,早早地就告诫我心软误事,可我却总也是狠不下心肠。我知道皇帝的做法没有错,我也知道站在你的位置,我不该这么做。”
方天河冷哼一声。
弄玉长长舒了口气,下定了决心:“我今晚要出宫。”
方天河目光深邃,隐约已经下了某种决心,眸子一瞬不动地盯着她:“你当真要背叛我?”
“方姊姊……”弄玉轻声叫道,方天河听了这称呼,身子一僵,眼中有情绪飞快闪过,转瞬不见。
她的情绪很快又稳定了下来,嘲笑道:“你这样做就是蚍蜉撼树,自不量力!”
弄玉道:“我知道我救不了她,可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倘若将来有一天,你遇到危险,我也会这样,倾尽所有来救你。”
方天河口气依然生硬:“你别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放过你。我告诉你,除非左贤王死了,否则,细君和亲是去定了!谁也改变不了!”
她虽然说话依然狠毒,可还是在弄玉出宫的文牒上盖了自己的印信。
原本进出后宫,奉召的要有诏书,出宫的要有皇后加盖印信的文牒,守卫宫门的卫尉要凭借这两样东西才肯放行。后来,方天河受宠,位高权重,皇帝也赐她紫绶银绶,许她协理后宫之权,因而看到她的印信,卫士们也照例放行。
从宫里出来,弄玉像往常一样,去了赵无伤家中,谁知道大门紧闭,门上落着一把大锁,府中竟然空无一人。弄玉心中奇怪,只好来到二哥的住处,想要找二哥商议。
刚到雍里二哥买的房子里,就见门庭洞开,院子里的积雪有二尺多厚,也没有人清理,只有一排脚印一直通到后堂中去。
弄玉顺着脚印来到后堂,就见郭羽端坐在大堂之上,双目凝神,手中正在擦拭一柄宝剑,剑光雪色,沉如秋水。
弄玉的心一沉。
二哥生平绝技便是使剑。
郭羽十五岁便跟随当时有名的剑客燕人赵牧学剑,据说赵牧的祖上曾经跟荆轲学过剑术,剑法以迅捷辛辣闻名天下。郭羽苦学十年,尽得赵牧真传,父亲曾经试过他的剑,问他:“你的剑如何才能禁制?”
郭羽慨然回道:“儿子的剑法,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父亲摇头道:“不可。咱们游侠不是以武力服人,而是服人以德。你万不可以剑术凌辱弱小。”
郭羽正色听从父亲的教诲,应道:“喏。”
是以他虽然剑法无敌,可几乎很少与人交手,便是到了非出手不可的地步,要么便安排身边人出手解决,要么便以拳脚应对。他的剑一出鞘,便是要杀人喋血的。
“二哥!”弄玉胆战心惊地叫了一声。
郭羽把视线从剑身上转移到弄玉身上,眼中布满猩红的血丝,眸色漆黑如同无边夜色。
“二哥。”弄玉又叫了一声。
“你都知道了?”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弄玉听见他平静的口气,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滚。
“小时候你淘气,从屋顶上摔下来也没见你哭过。怎么长大了,反而这么容易掉眼泪。”郭羽的口气宠溺,跟小时候一样,弄玉心里却越来越没有底。她没有见过二哥真正动怒的样子,现在她明白二哥虽然表面平静,实则已经怒意冲天了。
“我见过细君了。”弄玉跪下来,坐在郭羽身边。
郭羽的脸上这时才显现出一点温柔,却又夹杂着更浓重的痛苦:“她还好吗?”
弄玉摇了摇头,鼻子一酸:“二哥,左贤王向皇帝求婚了,要娶细君。皇帝答应了。今天下午,皇帝下令让我去开导细君。”
郭羽安慰道:“别担心,我不会让细君嫁给左贤王的。”
弄玉抽泣道:“没用的。除非左贤王死了,不然没有别的法子。”
“不就是让左贤王死吗?”郭羽呵呵冷笑两声,这笑声落在弄玉的耳中却有着说不出的冰冷可怖,她忍不住抬头看了郭羽一眼,却见他眼中杀意渐厚,烈如风雪。
弄玉心中掠过不祥的感觉。
“你是不是疑惑二哥这么多年来为什么不成婚?”郭羽一手持剑,另一只手抚摸着弄玉的头,一阵寒风吹过,把弄玉的一缕头发吹到了剑锋上,立即断成两截,悄无声息地落到了地上。
郭羽闭上眼睛,陷入了无边的深思:“我十七岁的时候便遇见了一个女子,她满腹才华,外表看去温婉和顺,实则狡黠可爱。我那时候情窦初开,遇见这样一个姑娘,哪里能不爱,便疯了一样迷恋她,只要是她想要的,哪怕是星星,我也会想尽办法给她摘下来。”
“后来呢?”弄玉轻声问道。
郭羽的声音冷硬起来:“她的表兄逼奸,她宁死不从,便真的被杀了。其实当时她只是失血过多,及时抢救,还能救活,可是那禽兽只顾逞兽欲,对着重伤的她为所欲为,就让她这样——我到现在都不敢想象她临死前遭受的那番苦楚。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这种人,遇见一个便杀一个,遇见十个便杀十个!”
郭羽从来没有给弄玉提过以前的事,现在说起来,弄玉才明白他为什么喜欢夜晚坐在屋顶饮酒,也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不管多少人来给他提亲都被他拒绝了。
可她不能让郭羽去冒险,左贤王府邸守卫森严,不管二哥的剑法多么高超,都不可能闯进去,更不可能全身而退。
她回抱住郭羽,央求道:“二哥,不要去。”
“别的事情我都可以答应你。只有这一件,不行。”
弄玉胡乱抹着脸上的眼泪,想起什么事来,提议道:“那我去通知朱二哥一声,让他带着人跟你一起去!也好有个接应!”
郭羽拉住她,制止道:“这是我个人的私事,不能把游侠牵扯进来。再说朱安世被我派到周至去了。”
弄玉想了想又说道:“那你好歹带着从洛阳带来的那几个心腹!他们是咱们自己人,你带着他们去,也不是以公谋私啊!”
郭羽道:“他们有别的去处。”
“他们能有什么去处?”弄玉追问道。
郭羽表情凝重,踌躇着不知道如何开口,有些为难地说:“当初,咱们给左贤王下了蛊,我虽然答应了等他给韩城求了情,便放了他,但我心里实在是不情愿。毕竟左贤王骄纵跋扈,我怕给他解了蛊,他会依然祸害百姓。所以等他给韩城求情之后,便只给他送去了压制蛊虫的药酒,并没有给他解蛊的药丸。”
弄玉开解道:“二哥,左贤王作恶多端,原本就是小人之流,你没有必要跟他讲信义。”
郭羽恨恨地说:“可是,我却发现,他身上的蛊毒被人解了!否则他也不会肆无忌惮,对细君做出这种事来!”
弄玉吃惊地问道:“是谁给他解的?”
郭羽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按说,这解药只有我和高起有,我身上的没有丢失,那只有可能是从高起那边动了手。因而我派手下几个人去高起那里查探了。丢了解药的事小,倘若咱们的人中混进了不怀好意的人,那可就麻烦了。”
如今堂堂游侠,竟然无一人可用,弄玉心中黯然,想了想,又问道::“那赵无伤呢?他向来心思缜密,让他帮着出谋划策,也好过你一个人孤军深入!”
郭羽冷笑道:“赵无伤?他也是匈奴人,细君便是去找他,才被同去找他的左贤王撞见的!”
弄玉骇然,忍不住失声叫道:“赵无伤是匈奴人?”
郭羽眼神冰冷如剑锋:“不错!说来也真是可笑,他竟然是保护左贤王的侍卫长!”
弄玉惊得冷汗涔涔,手脚俱软,颤抖着说道:“可是当初咱们去绑架左贤王的时候,他还派人来协助咱们呢,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她也曾经怀疑过赵无伤的身份,可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匈奴人的野蛮气息,行为做事与汉人无异。她越想越害怕,他们当初绑架左贤王还是得了赵无伤的协助,倘若赵无伤要除掉他们,只怕他们根本就没有反驳的机会。
“不行!”弄玉急切地打断他,“既然赵无伤是匈奴人,我就更不能让你去刺杀左贤王。你不知道赵无伤有多可怕!说不定他早就布好了陷阱等着你。”
郭羽摸着弄玉的脸,笑道:“咱们游侠俱是英豪,视刺杀万乘之君与刺杀匹夫无异;能于三军之中取敌酋项上人头,而面无惧色;更能舍生忘死,面对千军万马,也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勇!”
弄玉见他一意孤行,不管如何劝告都无法说服他,一咬牙,伸手拔出他送给自己的匕首,抵在自己的脖子上,威胁道:“倘若你今日出了这门,我便死在你跟前!”wWW.ΧìǔΜЬ.CǒΜ
郭羽看了她一眼,还剑入鞘,满室杀气都被收拢进那把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剑鞘之中。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折叠好的布帛,放到几案之上:“这是我安排的后事,倘若我回不来,游侠便让高起接管,郭氏让你三堂兄接手,我另外有田契是给你和你三姊的。你和阿城回到洛阳还能有安身之处。”
弄玉气急败坏:“郭羽,你明知道细君爱的不是你,何苦为她搭上性命!”
话一出口,她一下愣住了,为什么这话听着这么耳熟?
她这才想起来,今天出宫的时候,方天河不也是这样劝自己的吗?没想到她对细君的关怀竟然也这么脆弱,在亲情面前,不堪一击。可不是吗,倘若让她在郭羽和细君之间选一个,她定然毫不犹豫地选择郭羽,那她在方天河面前坚持的又是什么?
在方天河跟前表现出一副无论如何也要救细君的模样,现在却拼命阻止郭羽去杀左贤王,不是虚伪是什么?
“我知道她爱的不是我。”郭羽对着她笑了一下,“可这仇我还是要替她报!左贤王必须得死!而赵无伤也必须给我个说法!”
郭羽看看天色,伸了个懒腰:“天黑了。”
弄玉用匕首抵着脖子,泪流满面。
郭羽笑道:“你小时候喜欢看星星,非得让我给你去摘下一颗来。我被你逼得没有法子,只好去捉萤火虫,那一夜我跟你的堂兄们捉了三百多只萤火虫,我想着这样指定能把你逗笑了。谁知道我们把萤火虫放进你帐子里却把你吓哭了。”
提起小时候的事,弄玉心中又是甜蜜,又是苦涩,接话道:“那三百多只萤火虫在帐子里飞不起来,索性满帐子里乱爬,有一些掉落在我身上,在我身上爬来爬去,简直要被吓死了……”
她话未说完,只觉得眼前一晃,郭羽已经来到她身边,不等她有所反应,一记手刀砍在她脖子上。
匕首“咣当……”落在地上。
郭羽接住她,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歉疚地说道:“妹妹,对不住了。”
弄玉晕了过去。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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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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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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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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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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