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我得也谈过两个男朋友再说,”斯南反手把眼泪鼻涕擦在了赵佑宁的衬衫上,“不然我亏了!凭撒?”
“凭撒——侬欢喜阿姐,阿姐勿欢喜侬,侬就来欢喜吾呀,”斯南红着眼眶发脾气,“我可不当其次!”
不等佑宁开口,斯南扭头跑进了宿舍楼。
这个罪名更严重了。赵佑宁在路灯下默默站了十几分钟,一时竟想不出怎么证明自己并不是“退而求其次”。
“嗳,Diamond赵还在楼下站着呢,快看。”童钰掀开窗帘一角,转头朝对面上铺的斯南轻声喊。
黑漆漆的宿舍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五个女生挤在窗口观摩赵老师这个钻石王老五的求爱受挫现场,嘁嘁喳喳地说笑,不时敲一敲斯南的床架,怂恿她一起看。
斯南在床上翻了两次身,终于忍不住探身从窗帘缝里往下看,路灯下的青年修长挺拔,双手插袋,闲庭信步来回转圈,冷不防他头一抬,女生们啊呀啊呀地叫,来不及地缩回窗帘后头。
“老实交待,赵老师的怀抱温暖不温暖?”童钰踩在高低床的梯子上拽了拽斯南身上的薄被,笑得像只刚吃饱的小母鸡。
“张师兄其实挺好的,帅哥一个,成绩又好,还是学生会干部,陈斯南你不要我可就上了啊,到时候别怨我乘虚而入。”斯南的下铺黄小蕾抬腿踢了踢帐顶。
寝室里一片哄笑声。
斯南裹着被子趴到床边:“我可没说不要啊,尽管放马过来公平竞争。”
女生们尖叫起来。
“你竟然选张师兄不选赵老师啊?”
斯南仰躺回去,没好气地回答:“我讨厌师生恋。”
“你还真是骨骼奇异,师生恋最浪漫了好不好?想想沈从文!”对面下铺的陕西姑娘胡苒是沈从文的崇拜者,立刻反驳:“而且你和赵老师该算是青梅竹马吧?他不是就住在你外婆家隔壁弄堂,看着你长大的,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不是,我从小在新疆长大的。”斯南又翻了个身,钢丝床垫吱吱响。
童钰一巴掌拍在斯南屁股上:“你天天吃赵老师的,喝赵老师的,还拿赵老师的,他还给你搬三座大山,我投Diamond一票,你必须做他女朋友才行,要不然天理不容。”
“对对对,始乱终弃令人发指。”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我觉得陈斯南也许可以脚踩两条船,吃着碗里的,舔着锅里的。”
“你好恶心啊,什么舔着锅里的哈哈哈哈哈。”
“赵老师到底几岁,会不会和我们有代沟?还是师兄更合适一点吧,我投张师兄一票。”
斯南突然坐了起来,双手插在一头卷毛里扯了好几下,胡乱晃荡了几下脑袋。
五双亮晶晶的眼睛在黑暗中看向她。
斯南长长吸了口气:“赵佑宁以前喜欢我姐的,从小学喜欢到大学呢——”
这句话吐出口,斯南眼睛鼻子酸涩难当,她颓然倒下,夹着被子用力蹬了几下,闭上眼不再说话。
童钰安静地下了梯子,爬回自己床上:“咳咳,同志们呐,我倒戈改投张明涵了啊,张明涵1票。”
“张明涵,两票。”“张明涵,三票”……
斯南捂上耳朵,赵佑宁的话却又冒了出来。
“你至少要清楚什么是你真正想要的。你不需要比你姐强,不需要证明给你妈你爸看你也能做一个名牌大学的大学生,你不需要半夜用功假装轻松演一个天才。”
不需要吗?斯南想说自己从来没想过要比斯江强,她只是想和斯江不一样。从记事起,无论她想不想,她都是斯江的对照面,姐姐是漂亮,她是好白相,这可真是上海话里独有的善良的形容词。姐姐是雪雪白,她是墨墨黑。姐姐是上海小姑娘,她是像新疆小囡,姐姐是合唱队舞蹈团的,她是滚泥塘钻树丛的。每个见过斯江的人看到她都会笑,她们在想什么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真可惜,妹妹一点也不像姐姐也不像妈妈那么好看。这种可惜又带着隐晦的满意,她们用安慰的口吻跟西美探讨谁家也是两姊妹差别很大,哪个漂亮妈妈生了三个女儿都像爸爸。这些都让斯南厌烦。但最让她生气的是姆妈嘴里每天五百二十遍的“换了你姐怎么怎么”、“你怎么一点也不像我生的”、“你姐三岁就会……,你呢?”“你姐从来不给大人惹麻烦”。m.χIùmЬ.CǒM
没有人知道斯江是斯南的第一个假想敌,她没见过斯江,于是玻璃台板下斯江的照片就成了她的敌人。姐姐真讨厌,长得好看讨厌,穿得漂亮讨厌,笑起来更讨厌。她故意打翻搪瓷杯,水在玻璃上一汪一汪的,阳光落在上头,每一汪水里都有一片彩虹。斯南伸手去搅碎彩虹,却出来更多的小彩虹,姐姐的笑容一点也没变。她气得用棉袄的袖子把那滩水全吸了。
但最让斯南生气的是只有斯江发自内心地喜欢她,电话里雀跃无比的“妹妹,囡囡,宝宝,”求着她喊一声阿姐,信纸上画着两个手拉手的女孩,一起吃饭一起玩耍一起读书一起逛街一起睡觉。就连斯江的喜欢也变成了对照组的构成因素,“阿姐对你这么好,你呢?”“叫人都不会,戆呵呵的,”“字不认识,图也看不懂?姐姐画了和你在做什么?快说。”斯南发脾气把信纸撕破,吃了一顿桑活。夜里姆妈在煤油灯下用浆糊把信纸粘到纸上,爸爸夸姐姐画得好,写得也好,哪个词用得特别精准。这些也都很讨厌。
什么时候斯南意识到做一个让人吃惊让人头疼的小孩比让人夸奖的小孩更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的,她已经记不清楚了。西美倒是提过无数遍,斯南两岁出头的某一天突然跑出了教室,跑出了幼儿园,两天一夜后才在镇外的苹果林里被兵团的人找到,幸好是春夏之交,她毫发无伤。“结棍”这个词成了斯南最早喜欢上的形容词。
第二个假想敌是男孩。从“像男小伟”到“比男小伟还强”,斯南这一步跨得很轻松。她在游戏玩乐上遗传到了顾北武的天赋,一个玻璃珠怎么能进洞,她一眼就看得见那条隐形的线,直线、弧线、撞击后的路径变化,不需要想象也不需要计算。若干年后看到电脑上台球游戏那白色的虚线入洞指引,斯南才发现这些是自己大脑里天然的储存信息。
当她把周围的男孩们全部比下去后,她不再是斯江的对比参照个体,渐渐变成了姆妈口中的独立主体。她胆子越大,惹的麻烦越多,把她和斯江比较的言语越来越少。渐渐父母难得的相聚时间内都在烦恼怎么管教她,最后才会感叹一句“幸好没把这个皮猴子送回上海,要不然万春街翻天了。”
在回到上海见到斯江后,斯南的烦恼中又多了些许隐秘的得意和内疚。别人喜欢不喜欢她,斯南一眼就看得出来,可姐姐真是太喜欢她了,这种喜欢像沙漠上的太阳一样劈头盖脸地压下来,躲都躲不掉。有时候斯南故意摆架子,斯江叫她三声她才应一声,她偷眼观察斯江,戆度阿姐一点也没不开心,笑得像花儿似的,比玻璃台板下压着的那张大照片还要好看。这么好看这么好的阿姐,是她的,只对她好。对爸妈,对舅舅,对外婆阿娘,斯南本能地知道怎么让他们高兴,可对斯江,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斯江都很高兴。
这就是阿姐啊,斯南别别扭扭地承认:“吾啊(也)欢喜阿姐。”谁能不喜欢陈斯江呢?
阿姐不会爬树,她会。阿姐不会游泳,她会。阿姐不会对姆妈发脾气,她会。斯南很得意。她对着姆妈凶,绕着桌子逃的时候,她看见阿姐眼睛里的羡慕和难过。斯南后来明白,斯江羡慕她在姆妈身边长大,羡慕她敢不听姆妈的话,羡慕爸妈和她说话那么亲昵自在。虽然是她们回到万春街作客,可斯江觉得自己才是客人。外婆让斯南选,是留在上海过好日子,还是回沙井子跟姆妈过苦日子,斯南毫不犹豫选了沙井子。斯江哭了。为什么一定要选,斯南当时还不懂,等到懂的时候,她觉得选择本身就是个麻烦。
但顾景生还是选了斯江。斯南不想把自己归到喜欢景生的痴头怪脑的女生们那一类,小时候许再多的“嫁给大表哥”的心愿,在别人眼里包括在景生眼里,只不过是小女孩喜欢哥哥的一种幼稚的表达,引来一片哈哈哈哈,真好白相。斯南在床上睁开眼,翻了个身,不知道赵佑宁走了没有。她突然很想告诉他,有什么稀奇,你喜欢过陈斯江,我喜欢过顾景生,你从小学喜欢到大学,我也从小学喜欢到高一,比你少那么几年是因为我年龄小。我喜欢得比你深得深,至少发现他喜欢阿姐后,我不开心了很久很久很久,不像你,一转头飞到美国就谈上新女朋友了。哼。
从窗帘缝往下看,路灯下已经没有人了。斯南悻悻地睡回枕头上,说什么像喜欢宇宙一样喜欢她?屁咧,才一个钟头人就跑了,一点也不牢靠,不应该站成“望南石”吗?再想到自己这么拒绝了他,他有可能转头跟别人谈朋友去了,斯南又气不打一处来,把景生和斯江抛之脑后,开始想象要怎么搞破坏,就算她拒绝了,赵佑宁也不许马上跟别人好,那个三不五时就到他办公室送两张音乐会票子的法语老师绝对不行,妖妖娆娆的像妲己,到时候把赵佑宁吸干了,诺贝尔物理奖绝对泡汤了。那个团委书记也不行,赵老师长赵老师短的,还总盯着赵佑宁的手看,女色狼。斯南觉得就算自己不做赵佑宁的女朋友,也有责任替他把关。至于什么时候赵佑宁可以交一个她认可的女朋友,斯南认真地想了想,三个月太短了,半年?也太短了,那样显得他这个量子纠缠像假的一样。一年差不多吧。
再转念,想到赵佑宁以后弹琴给别人听,对着别人笑,请别人吃好的,甚至带别人去宏业花园……斯南烦躁地用枕头压住自己的脸,烦死了,烦死了,烦到要爆炸。
***
这天以后,斯南看见赵佑宁就板着脸,变成了“不高兴”。赵佑宁再有头脑,也不知道自己在她脑里已经走完了好几场移情别恋的剧情甚至连结婚生子都演完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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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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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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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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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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