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妆培训班开了六期,学费一期比一期贵,仍然期期爆满,搞得报名表都有人倒手卖五块钱一张。培训期间学生们跟着李宜芳实习,一场秀做助理打打下手能领一百块,钱不算什么,关键是长见识,人人跟打了鸡血似的。这两年做时装发布会的品牌越来越多,上海就这么多化妆师,第一期培训班的毕业生们都已经打响了名头,抢手得很,能请得动李宜芳的都得是名牌。四月份一个台湾女明星请李宜芳回台湾做私人化妆师,八月份李宜芳一回来上海就先找斯江诉苦。
“你不知道她有多龟毛!哇,我画一根眉毛,她要照十分钟镜子耶,‘李老师,这样真的好吗?美吗?这边低一点会不会更好?不好意思,麻烦你了哦,可是我真的好害怕这样不够美——’”李宜芳一口气灌下半杯威士忌,学着女明星拿腔作调一番后,眼睛突然瞪得滴溜圆,“你知道吗?她的助理哦,居然说‘呀,李老师你为什么学我们XX姐说话呀?学得真的有点像耶,我刚才差点以为是XX姐在叫我——’她耳朵有病吧?她那个声音,和我能比吗?”
斯江笑得前俯后仰。
“她叫人好恐怖的好吗?‘导演——’”李宜芳打了个寒颤,“斯江,我平时没有这样转很多发卡弯吧?”
“什么叫发卡弯?”斯江好奇地问。
“就这样子啊,”李宜芳转身从化妆箱里抓出一把U形夹,“你有没有走过那中山路,像这样唰地像调头似的转弯,就叫发卡弯。导演演演演,至少三个发卡弯哦——”
斯江笑出眼泪来:“谢谢你,我又学到新名词。”
两人说说笑笑喝了一个小时,李宜芳想起来要分赃,她从台北带回一行李箱的书和唱片,一大半是送给斯江的。
“这本是张大春的新书,好好笑,写得好好,你一定要看!”
斯江接过来,见封面上书名是《少年大头春的生活周记》,不由得失笑,“这是儿童文学吗?”
“不是哦,是大人看的啦,嗳,朱天心的这本很适合你,《二十二岁之前》,你今年二十二岁啦,她还蛮厉害的,今年当选国大代表了呢。”
李宜芳还给斯南带了几套漫画书,接着又抱出一堆CD来,有拆封的也有没拆封的。
“《私奔》这张很赞,听不听?”
斯江坐在地毯上,信手翻着《二十二岁之前》,繁体字看起来略有点不适应,但依然一句一句入了眼。
“一早无端地从迷蒙中醒来,到门廊口看天色,却见一天满满是跑动着的云,是中世界末日的味道,却又让我觉得胸襟好大,好像世间只有我一人了解天意。真是当今之世,舍我其谁!叫人不禁又生起一番大志,看看日历,正是六月六日断肠时。”
斯江有点恍然,这么巧,这样的心情她也有过,面试成功的那天,她还觉得是靠自己的坚持不懈和强烈的工作意愿才得到了这份工作。第一次拜访客户的那天,从拘谨地自我介绍到愉快地畅谈英国文学,虽然没有推销出产品,但她走出那栋办公楼的时候,也是这般觉得天地辽阔,心生大志,舍我其谁。这个工作固然不那么理想,却能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用到过去学到的知识,斯江甚至觉得自己涅槃新生了,打开了另一个无垠的世界,充满了无数可能。她变成了一个全新的陈斯江,不再是象牙塔里的女大学生,不再是家人庇护下的囡囡,她能彻底甩掉失去毕业证书的阴影,靠自己证明自己的价值。
然而事实证明,她一直活在象牙塔里,这样一个公司,靠着在商城的豪华办公室,精美的装修和数量庞大的员工,让她忽略了很多事情的本质。斯江疑惑自己为什么识别不出徐经理是那中人,也疑惑自己为什么就觉得叶芝和其他女同事会站在自己的一边,明明觉得这个公司有很多不专业的操作,全然不同于上海友邦筹办处不同于香港友邦的那中氛围,到底是什么遮住了她的眼睛影响了她的判断呢。
一把怪异的嗓子唱着几乎没有调的歌,却说不出的熨帖。
“你不愿意活在传统的角色里
放任自己脚步不住的漂移
明天时却又匆忙的搭上迟来的班车
勇敢的拒绝全世界的要求
是否我今夜可以让自己稍做停留”
斯江搁下书:“Evone——我做了件很蠢的事,我应该是遇到阿诈里了,阿诈里就是骗子,我之前那个瓷器公司,我感觉应该是个骗子公司。”
***
“为什么不和顾景生说呀?”李宜芳很吃惊,“他是你男朋友耶,你当然应该告诉他啊。”
斯江叹了口气,“我怕他一冲动——”
李宜芳骇笑:“一冲动就怎样?打那个猪头吗?当然要打啊,算上我一个——嗳,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他会杀人吗?喂喂喂,陈斯江!你不要这样看我啊,好吓人,真的吗?不可能!真的会吗?啊——”
斯江咬着唇低下头,是,应该不会,肯定不会,可她还是会隐隐约约地担心。
“他也太酷太帅太狠了吧!呜呜呜呜——”李宜芳却兴奋得满脸通红,“如果他不是你男人,我肯定要去追他,这中爱,有点毛骨悚然,看,我都起鸡皮疙瘩了,不是怕哦,是激动,激动,你懂吗?热血沸腾那中哦。你知不知道,我在巴黎被抢过!我那个前男友哦,居然怪我钱包交得太慢,害得他被打了两拳,说什么巴黎人都知道该怎么做,靠!”
斯江不禁被她逗笑了。
“如果他发生了这么不好的事不告诉你,你会怎样啊?”
“他不会,他是有大智慧的人,不像我——他很会看人的,真的,从小到大,他说不灵的人,真的都不怎么样。”斯江说完又叹了口气,“好吧,我等下就告诉他。但你别跟老符说行吗?太丢脸了。”
“这有什么丢脸?你就是很着急而已啊,想要自己养活自己嘛,我也有过,我比你还惨好吗?我刚去巴黎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啊,然后一个台南的女生哦,就带我去一个化妆学校,我交了五万块学费哦,五万台币啦,不是法郎,你别这个表情——那个学校好破好小,然后老师也是中国人,可是我真的相信了呢,上了一个半月才觉得不对劲!”
“然后呢?”斯江很紧张地追问。
“没有然后啊,我这么小一只,难道我讨得回钱?他们那里有好几个黑人,那么高那么壮!我就赶紧退租啊,离开台南女生那个圈子,我怕她还会卖我耶,我跑路的时候身上只有两百五十法郎。”
“那怎么办?”
“我就先找了一家餐厅打工啊,你们上海人开的,可以包吃包住,做了三个月,我妈在电话里一边哭一边骂我,后来给我寄了三万块台币救急。”李宜芳往沙发上一趴,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最后能帮到我们的,肯定还是家里人啊,就算她骂我蠢,也只好认了。没遇到过骗子怎么会成长?可我们也很厉害啊,没有被骗到底对不对?”
斯江笑了会儿,伸出手臂:“来个拥抱好不好?”
“求之不得。”
“谢谢你,Evone,谢谢侬。”斯江紧紧抱住她,眼睛涩涩的。
“你不要这么肉麻好不好,讨厌!”李宜芳推开她,目光落在斯江胸前,“你是不是又大了不少啊?顶得我胸口疼!”
斯江气得起身走人。
“我还想被挤压!来嘛,压扁我好了。”
***
“你先答应我,无论什么事,都不许——使用暴力手段。”斯江艰难地提出要求。
景生盯着斯江看了几秒:“你有没有出事?”
“没有,当然没有!”
“今天发生的?”
“嗯。”
“公司开除你了?不退你押金?”
“嗯。”
“——还有呢?”
斯江看着景生:“那个经理是个流氓,在茶水间摸了我一下,摸了我屁股——我就报警了!”
景生似乎并不惊讶,“没证据?”
斯江不知怎么松了口气,眼眶就湿了:“嗯。”
景生张开手臂:“要伐?”
斯江哽咽着点了点头,上前紧紧搂住了景生的腰。m.xiumb.com
“想哭伐?”景生柔声问,尽力平复下自己的怒火。
“勿想!”斯江摇头,“吾才不会因为那中垃圾港巴子哭额,就是特别生气,气私噶太戆了。(气自己太蠢了)”
“侬只别过是太急了,”景生低头亲了亲斯江的头顶心,“吃阿奶的,吃爷娘的,吃舅舅的,吃我的,多吃几个月有撒关系?噶急做撒?”
“就是急,吃了廿几年白饭了,连毕业证都没拿到,你跟斯南还为了我去偷档案——”斯江小声道,“我是读完书的成年人了,你应该懂的。”
“懂。”
斯江抬起头:“我要把押金拿回来,还要揭穿那个港巴子的真面目!”
景生唇角弯了弯:“要帮忙伐?”
“勿要!”斯江摇头,“吾私噶想办法——实在勿来噻,吾再请侬帮忙。(我自己想办法,实在不行,我再请你帮忙。)”
“好。”景生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
窗外有电光闪过,轰隆隆响起雷声。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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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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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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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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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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