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进入黄梅天,空气像糨糊一样黏滋滋的,稠厚得连呼吸都仿佛被定格了。
脚踏车飞快地穿过马路,悬铃木的树叶在路灯下绿得格外温柔,乌鲁木齐路静谧得像一副油画。斯江紧紧抱住景生的腰,有种闯入一部电影的错觉,车轮发出的声响像浪漫的配乐。整个上海,好像只剩下了她和景生两个人。
“顾景生?”斯江的脸贴上景生的背,微笑着轻呼了一声。
“嗯?”景生回头看了她一眼,只看到她修长的脖颈在夜色中莹莹如玉。
“没事,就喊喊侬。”斯江笑着抬起头,手指从他腰间轻盈地弹跳上去。
“覅皮。”景生笑着去捏她的手,车速骤然慢了下来。
斯江的手紧紧覆盖在他心脏上,又把脸紧紧贴回他背上:“随便吹个口哨歌吧,我想听。”
《爱的罗曼史》不疾不徐地在深夜的马路上飘过。
“在赤*裸的高高的高原上我相信这一切……”斯江轻轻背诵起海子的《给你》(组诗)。
“我相信有人正慢慢地艰难地爱上我别的人不会除非是你我俩一见钟情在那高高的高原上赤*裸的高原上我相信这一切我相信我俩一见钟情”
“我爱你跑了很远的路马睡在草上月亮照着他的鼻子……”
“冬天的人像神祇一样走来因为我在冬天爱上了你”
脚踏车拐上五原路。诗读完了,乐曲还在景生口中悠扬传出。
自由公寓在夜色中高高伫立,与天上的薄云相接,那里,有他们的自由,有他们对未来的期望,那么热情,那么美好。
值班的保安阿叔已经和景生十分熟稔,开了大铁门后对两个年轻人点点头,笑得意味深长。
“房子一定要夜里来看看,否则灯啦、电路啦好勿好,哪能晓得咧,对伐?”
“进去当心地板滑,大理石返潮返得一塌糊涂,一天拖三趟都没用。”
斯江抱着那条黑裙子,红着脸笑着道谢。
六楼的房子上个礼拜才拿到钥匙,这家女婿十分麻烦,不要的家具舍不得卖到调剂商店去,还巴望着景生再出一笔钞票买下来,一套平平无奇的玻璃杯也要算十块洋钿,真正是钱眼里长出来的精刮人。景生哪有空同他纠缠,从华亭路请了七八位踏黄鱼车拉货师傅们,家具全部拉上车,生活用品箱子一装,问他送到哪里合适,实在没地方送,师傅们有的是空的小仓库能放,一个月两百块而已,一年一付。最后二十块一车搬场费,全部送到了女婿爷娘家里,挤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没,这就不关景生的事了。
前两天景生请仓库阿姨带两个老姊妹来帮忙做卫生,一个人一天三十块工钱,另外给一百块买清洁用品加吃饭喝水。重赏之下必有勇妇,三个阿姨忙了六个钟头,柚木地板光可鉴人,窗玻璃一尘不染,卫生间里的百叶窗叶片都雪雪白,浴缸台盆水池全部被84消毒液消毒出了医院的味道。怕味道太刺鼻,阿姨们又去乌北菜场买了不少白兰花茉莉花来去味道。
斯江一进门就闻到了花香。房子里没了家具,更显得空旷,客厅里的黄铜吊灯和吊扇倒映在地板上闪着微光。
景生笑着指了指:“他家女婿最懊恼的是这个灯没来得及拆走,啰嗦了半日天。”
“实木地板还是好一点,不像大理石返潮得厉害。”
景生说着扭开电风扇。
滞黏的空气终于正常流通起来,金黄色的灯光被叶片打碎,满屋子一晃一晃,晃得斯江情迷意乱。
两人脱了鞋,赤脚走在地板上,转过头,一串脚印的水色不过几秒钟就消失了。
斯江看了看,旧窗帘都被阿姨们收走去洗了,外头黑咕隆咚,隐约有几星模模糊糊的灯火。
景生推开玻璃窗,深深吸了口气:“哈闷。还是要买空调。”
“电风扇也蛮好,六楼还有蚊子苍蝇伐?应该没了哦?纱窗不装的话,门窗打开风肯定很大,”斯江也探出头去,外头空气还没房里适宜,便又缩了回来,“其实阿拉夏天还可以,梅雨天闷了点,出了梅有了台风就不热,就是这个玻璃窗不知道要不要贴起来,会不会风一吹就落下去了?”
景生敲了敲玻璃窗:“肯定要用封箱带贴起来。”
斯江微微笑转过身:“咦,封箱带好,我也想做封箱带了。”
景生一怔,手搭在窗把手上笑着问:“为啥?”
斯江被他拢在怀里,仰起脸:“贴牢侬,封起来,不给别人看到。”m.xiumb.com
景生低下头。
“是格能贴?还是伊能贴?”
两人一边笑一边做对方的封箱带,黏上去容易撕开来难。
好一会儿后,斯江推开景生喘气:“喂,马路上会看得到阿拉伐?”
“看到也无所谓。”
景生牵着斯江进了卫生间,把那条黑裙子抖落开。
“来,试试看,肯定好看。”
裙子深V至胸口,下头是一个精致的十字镂空结,完全不繁冗。背后的设计更别致,U型弧度荡到腰线下,露出整片背脊,一根细细的金链从颈部垂至腰臀处,吊坠是一个金锚,晃晃悠悠充满诱惑。收腰包臀完全体现人体结构的美妙之处,简化过的鱼尾长度只及脚踝。
斯江研究过这条裙子,没有任何设计图和工艺说明,单单就这么一条裙子,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是南红收到的生日礼物,不知怎么混在了样衣里寄了过来。南红说不用寄回香港直接留给斯江穿,斯江试都没试过,这裙子前空后空,除了洗完澡穿着过把瘾,根本不可能穿出门。
“侬覅笑吾哦——”斯江拎着裙子对着镜子比了比,脸更红了。
“勿笑。”景生坐在浴缸边沿上认真地点点头。
“侬先出去。”
“吾眼睛闭上好了伐?”景生紧紧抿住忍不住要上翘的嘴角,眼睛却弯了一弯。
“侬已经勒笑了!”斯江眼风划过镜子里的景生,立刻喊了起来。
景生闭上眼。
“覅偷看。”斯江的警告其实更像发嗲。
景生笑着心想,看不看一分一寸他都记在脑子里的,比黄老师解释的立体裁剪还要精准。想归想,他腿一抬转了个身搁进了浴缸里。结果他一动,斯江嗷地叫了一嗓子:“侬赖及皮——”
景生被她喊得一歪,笑着扶住浴缸:“没赖,吾转过来背对牢侬总好了伐?”
斯江脱了衣服叠整齐,手指头抹了一把大理石台面,上头一点灰也没,她小心翼翼地开始穿裙子。
“看上去觉得裙子长,没想到还好。”斯江喃喃地抬起腿仔细看了看长度。
“我转过来啦?”景生动了动头颈。
“没好没好!”斯江捂住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犹豫要不要把内衣穿回去,她拿起来比了比。
今天她的内衣邪气好看性感,黑色蕾丝的,没有胸垫,正合适夏天穿着,还是去年大姨娘让舅舅们香港寄回来的款式,当时她和斯南都惊呆了,小舅舅倒很坦然,说没来得及问她们的内衣尺寸,大姨娘根据她们身高体重买了三四个尺寸。可谁会一口气买三四十件成套的内衣裤啊,未免也太奢侈了。最离谱的是大姨娘还写了一封信教她们怎么正确地穿内衣,里面还附了张内衣品牌的尺寸表,让斯江斯南大开眼界,连善让都好奇地一起揣摩了好久,原来内衣不是只分胖瘦大小尺寸的,还要看胸脯的形状。半球和圆盘还有区别?斯南草草扫完很肯定地说:“原来外婆就是木瓜型的胸。”善让哈哈笑:“地心引力作用够久,人人都会变成木瓜型。”
斯江犹豫了一下,把手里的内衣又放了回去,她解开随意盘起来的发髻,长发盘了一天,有点蓬松微卷,她伸手梳了两下,觉得蓬松也有蓬松的好看,偷眼看了看景生。
“咳咳——”斯江清了清嗓子,侧身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转过身撑在了洗手台上,“是穿好了伐?侬帮吾看看。”
斯江开了口后不免又有点懊恼,电影里电视里都出现过女主角换了一身美丽的衣服,从高高的旋转楼梯上走向被震撼到的男主角。生活和戏剧相差得太远,她这个灰姑娘变身后,旁边连南瓜马车都没有,只有马桶、台盆、浴缸。
想到这里,斯江忍俊不禁倒先笑了起来。
景生睁开眼,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已经完全不能用女孩来称呼他的囡囡了。有眼睛的人都知道陈斯江好看,但只有他才知道她美到什么地步。她像万花筒,很多自相矛盾的特质在她身上相撞,脆弱与坚强,自信与自疑,热情与疏离,迷糊与清醒,从来没有单一存在过,她从小就不是一张白纸一首歌,她像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像安东韦伯恩的交响乐曲,他慢慢地艰难地爱上她,别的人不会,除了他,除了她。
斯江走到他面前,缓缓地转了个圈,浓黑乌密的长发像按了慢速键的瀑布,在暖黄的灯下漾出细细碎碎的光,腰间隐约露出的金锚划出一条微不可见的金线轨迹。
景生伸手虚虚拢住她的腰:“别动。”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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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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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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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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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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