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凌队一起去吧。”卢佳拎起屋外的菜篮子。
北武笑着说:“我带上虎头,看看有没有他爱吃的肋排,再买点水果,正好把你招待所的行李收拾一下搬过来。”
卢佳犹豫了一下。
顾东文扭过头来:“让老凌去打个招呼,今天的房费别付啊,就他们那破房间,绝对坑子,五块洋钿一夜天最多了,册那。”
“嗐,老顾你就不知道了,招待所前几年装修过,早涨价了,明码标价十二块一天,卢护士怎么能只付八块的,我都想不通。”凌队长一根香烟在嘴上和耳朵后头来回搁了好几趟,还是没点上,他嘀嘀咕咕地带着北武和卢佳出院子,两只土狗迅速跟了上去。
赖司机帮着善让把行李搬了进来。
菜地里的两个人赶紧出来伸出手想帮忙,因一手的泥又立刻缩了回去,两人就有点局促不安。
顾东文踱了过去:“小王你也别走,留下吃饭。大姐是——咦?你是建军的妈妈吧。”
“是的!我是陈建军的妈,有十几年没见着了,顾同志你还跟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李秀兰说着就红了眼眶,想着这时候哭十分不吉利,她侧过身拿袖子蹭了蹭眼角,带着点惭意道,“你一直给我家汇钱,连个地址都不留,我没法退给你,后来就在版纳开了个饼店,托你的福,顺顺当当地把建国建华建红他们养大了。”wWW.ΧìǔΜЬ.CǒΜ
“客气什么,景生当年抢了建国半年的奶,他该叫你声干妈才对,”顾东文笑着感叹,“等他八月里来,你也看看干儿子长成什么样了。”
“肯定好!景生从小就好看得很,像他——”李秀兰真想给自己一巴掌,奈何嘴笨不会转弯,顿在了那里。
“像他妈妈,像极了是吧?”顾东文笑眯眯地说。
小王单手拎了个脸盆过来,示意李秀兰洗手。
两个人蹲下洗手,李秀兰见顾东文往菜地里去了,扬起手无声地打了自己一嘴巴,吓了小王一跳。
“李姨?”
“没事。”李秀兰叹了口气,拿袖子抹了把脸,起身把脏水泼进菜地里,提了个篮子追上顾东文。
“要摘什么菜?你跟我说,我来我来——”
小王纳闷不解,转身去看赖司机有什么事要帮忙的。
***
顾东文晚上给顾念烧好糖醋小排,蒸上酱油炖蛋,锅盖刚盖上,就被李秀兰和小王推出了厨房。卢佳想帮忙,什么也没能帮上。小王虽然没了一条手臂,打水倒水端盘子利索得很,说什么也不肯让卢佳动手。李秀兰更是麻利得很,七八个菜不过半个钟头就上了桌。
饭桌摆在外头,晚上七点出头,橄榄坝的天还是亮的。两张小方桌拼成了一长条,四条板凳几张靠背椅和方凳都摆了出来。陆陆续续又来了好些人,有烈士家属,也有负伤后退下来的前缉毒队警察,有老有少,人人都带了不少东西来,人人都和凌队很熟。
凌队一一给大家介绍。
“这是老刀头,小刀的爷爷,小刀五年前牺牲后家里没别人了,老顾你这儿的泥水活都是他做的。来,刀伯,你坐我边上。”
老刀头是位精瘦的傣族老人,听得懂汉话,笑着把手里的一只大鹅递给了顾东文,抽出水烟杆犹看了看周围。
“抽,您随便抽。”顾东文把鹅放到地上,“院子里是不是有地龙?有地龙是好事,没老鼠,嗳——虎头,当心被鹅啄——嗐!真不亏是姓顾的!”
众人回头一看,两条狗遇上都得夹着尾巴绕道走的“民间凶物”大白鹅,乖巧地被顾念抱在怀里,两人脖子贴脖子,亲热着呢。
老刀头笑得脸上皱纹能夹死苍蝇:“我家小刀小时候也和鹅亲。人家被鹅追着跑,他就能和鹅抱一起玩。”
顾念一边给大白鹅顺毛,一边嘀咕:“现在我们是好朋友了,你好,我是宝宝,你叫什么名字?”
“你这么大,这么白,你是不是叫大白?”
“大白你好,你吃过晚饭了吗?你饿不饿?你喜欢吃什么?”
小王单手端着一大盆酸笋鱼汤经过这一娃一鹅,笑着应了一句:“不给它吃,要不然明天杀的时候肚肠掏起来费事——”
顾念“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他怀里的大白鹅抻着脖子对着小王一顿呱呱乱叫。
桌上的大人们哈哈大笑。小王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搁下鱼汤紧张地向凌队求救。
善让笑着解释了几句,向儿子保证绝对绝对不会吃了这只鹅,和他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顾念这才破涕为笑,抱着他的大白去找小健小康玩,结果就是鹅追狗,他追鹅,院子里一片呱呱哇哇嗷嗷声,热闹极了。
有了菜,有了饭,有了烟有了酒,有了笑闹声,院子就活了起来。一桌十来号人对顾东文的这个“家”都不陌生,或多或少都来干过活。凌队日常在版纳和昆明及边境线上奔波,抽空来橄榄坝看了一天,付完钱就把房子交给了小王和老刀头收拾,后来想着竹楼要爬上爬下不方便,又特地来了一回,打算再造个平房。老刀和一些家里特别困难的烈士家属被凌队找来登记资料,按人头领了五十块生活费,听到凌队和小王商量造平房的事,大家就都主动提出来要帮忙。白干活是绝对不行的,最后老刀说,小王写,列了一张类似以前农场的工分表,就这么齐心协力地把房子盖好了地整好了还种上了菜、树、花。
北武和善让第一次真正接触到缉毒一线的人和事,深受震撼。老刀从寨子里每次来橄榄坝要走两个钟头的山路。小王是哈尼族人,领了六级伤残证后在安置单位待了一年,跑回版纳做玉石生意,专门和泰国人缅甸人打交道,为的还是留意边境一片有没有毒品的异动,所以一直和凌队有密切联系,被凌队骂了好几年,不许他再四处打探消息,因为太过危险,许多退下来的缉毒警都遭到过丧心病狂的报复。玉嫂的丈夫为了保护战友直接拿身体堵上毒贩的□□,但她们寨子里吸毒的男人太多了,为了吸毒打老婆孩子的都不算什么,直接卖老婆儿女的都不在少数,留在寨子里的人越来越少,她带着女儿离开寨子搬到版纳,在李秀兰的鲜花饼店里做工。默默低头大口扒饭的小艾不算烈士家属,他爸爸在缉毒队因为压力太大自焚去世,妈妈悲痛过度精神恍惚没法上班,家里靠奶奶卖酸笋酸腌菜为生……
而负伤退下来的队员几乎每人都是一部英雄电影的主角。老秦是被手榴弹炸伤的,现在肚子里还有两个弹片,小毛才二十六岁,抱着毒贩滚下山,左大腿截肢才保住了一条命。柯军是执行任务的时候掉进了雨林的溶洞里,靠青苔蝎子撑了七天,救上来的时候全身没一块好皮。
他们没有人抱怨,没有人哀叹,他们大口地吃着香兰叶烤鱼,说糖醋小排和梅子烧肉的口味有点像,男人们笑眯眯地调侃小王和勐罕镇红星理发店女老板的风流韵事,小毛的邻居家要建新房,他问老刀头要不要去干泥瓦活,一天能给十五块还包一顿饭。老秦的儿子今年要考大学,他老婆被新建的傣族园旅游景点招进去做了合同工,一个月有八十几块钱工资。小艾的奶奶向李秀兰和老秦几个透露,她想给儿媳妇再找个男人,以后好有人能照顾小艾母子俩。他们想到什么说什么,也会好奇地打听现在的上海和十几年前知青们嘴里的上海有什么不一样,听说善让以前是北京大学的老师,每个人都露出了崇敬的神情。他们也不忌讳提起顾东文的病,但说的都是好事,几分场的谁谁谁前几年癌症,吃菌子吃好了,谁谁谁又练气功练好了。顾东文笑着说好,他也试试。
夜里人陆续散了,凌队长约了顾东文第二天早上来算清钱帐。赖司机主动扛起大扫帚,把门口的空地扫得干干净净。卢佳和善让跟着李秀兰学会了烧土灶,烧了两大锅开水把热水瓶重新灌满。北武提了半桶井水进来加热水,顾念抱着鹅脖子一人一鹅艰难地跟在北武身后。
“爸爸,我要和大白一起洗澡。”
“不行,大白进热水里就熟了。”
“那我洗冷水,大哥哥天天都洗冷水澡,冷水好,高高的,大大的。”
“如果大白在水里拉屎呢?你刚刚不是还说它拉屎太恶心了?”
“它刚刚拉过了,不会再拉的。”
“你又不是它,你怎么知道。”
“宝宝知道,爸爸不知道。求你了爸爸。”
最后顾念被北武拎起来丢进了装满温水的大木桶里,两只手还抱着鹅脖子不放,竟然没被大白鹅啄。
***
卢佳给顾东文量了体温测了血压称了体重,在自己的笔记本上按日期记录下来。
“路上几天发热了伐?”
“没。”
“呕过伐?”
“也没。”
“胃口呢?”
“蛮好,阿拉娘腌的咸蛋特别好,应该多带点来额。”顾东文躺在床上感叹道。
“我来的时候,你妈给了我一网袋,二十几个呢,明早切几个看看,就怕天热放不住。”卢佳笑了笑。
“只要没破肯定好的,”顾东文侧过身,手臂枕在了头下,“侬呢?一路顺当伐?”
“嗯,蛮好,”卢佳停了笔,“对勿起啊,没跟侬港一声就来,打搅侬了。”
“瞎三话四撒么子经,”顾东文朝她招招手,“过来。”
卢佳顺从地过来坐在了床边,细细地盯着他看。
“小卢——”
“嗯?”
“谢谢。”
“瞎三话四撒么子经——”卢佳咬了咬唇,想笑的,一滴泪却落了下来,她别过脸站起身,却被顾东文拉住了手。
“谢谢了,”顾东文喟叹了一声,“吾是个疯子,侬是个戆徒,戆得来哦。”
“嗯。”
外头传来虎头和北武的笑声,两只狗在窗下吠了起来,鹅不甘示弱地呱呱朗声,狗吠声立刻停了。
卢佳怔了怔:“原来狗真的怕鹅啊。”
“景洪的鹅连大象都敢追着啄的。”顾东文笑着说。
两人就这么听了会儿外头的声音,卢佳心里彻底安宁下来,再扭过头看,顾东文已经睡着了,说是没瘦,比起刚认识他的时候,还是瘦了好几圈,他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全变成了灰白色,脸上没了肉,不笑的时候酒窝也隐隐有两条线,但并不显得颓废,一张脸还是那么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胡子每天都在刮,睡着了嘴角也微微翘着,顾东文的娃娃脸天生就讨人喜欢。
卢佳的手指轻轻顺了顺顾东文的鬓角,替他盖上毛巾被,轻抚过他均匀起伏的胸口,跳动着的心脏,吁出一口长气。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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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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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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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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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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