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午马年正月初六,宜出行,忌结婚。
顾西美半夜又流了一次鼻血,止都止不住。孙骁睡了醒醒了睡见她还捂着鼻子,赶紧打电话给秘书处。值班的司机到了楼下,西美的鼻血却又不流了。夫妻俩重新睡下去,西美腿上又痒得厉害,脚蹭也不顶用,非要用指甲抓上去才舒爽,她在被窝里压压交挠了几分钟,还是爬起来开了台灯。
孙骁哼了一声:“又怎么了?”
“皮肤痒,没事,你睡,我擦点油就好。”
孙骁白天连轴转累得很,便迷迷糊糊应了一声。
西美坐在床边,从床头柜里拿出百雀羚涂了一遍又一遍,细细碎碎发出来的小疹子,抹上去一阵清凉舒坦了,转瞬还是痒得要命,脚底板裂开的地方擦多少油都没用,这才短短七天而已。西美捧着自己的脚发了会儿呆,喉咙也燥得疼,不知道怎么想起了姆妈的那句口头禅“都是命”。她不知道这算是她的命还是她没这种命。
身后的男人打起了呼噜,西美回头看了一眼,吸了口气,起身出了房门,摸黑走了几步“嘭”地撞在了茶几角上,疼得她半晌回不过神来,才想起这是她和孙骁的新家,屋子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她退到沙发上,摸索着开了台灯,一时竟想不起来自己出来是要做什么的了。
这栋两层楼的房子位于百万庄的申区南侧临街一排,建成已近四十年,看得出建造时的格外用心,东北红衫木的门窗,门把手水龙头都是苏联的上好黄铜,楼梯扶手的底座刻着精致的回字纹,公家配的家具全是实木的,小年夜抵达的时候后勤人员已经打扫得窗明几净。要说有多特别,那就是申区西门有保安亭,二十四小时封闭管理。孙骁提了一句,这里头住的级别最低的也是副部级干部,至于级别最高的,他没说。
大年夜下午,孙骁带着她回孙家吃年夜饭。西美做好了各种准备好面对新婆婆的挑剔,没想到孙老太太脸都没露,只说心口疼,让孙女把孙骁喊上楼,一刻钟后孙骁下来略尴尬地和西美解释了几句。随后周秘书上来客客气气地把西美送回了百万庄,很快又给她送来了一堆吃的,还帮她架起了涮羊肉的铜锅,各种馅儿的饺子好几盒。
西美一个人看着电视里的春节联欢晚会迎来了马年,节目很丰富,该笑的地方她笑得出,该哭的她也哭得出,就是什么也吃不下。
孙骁是半夜两点钟带着一身酒气回来的,西美那时已经躺下了。他摸了摸西美的头发,手背碰到湿漉漉的枕巾,沉默了片刻后说:“初六我跟你一起去上海,向丈母娘和大舅子小舅子请罪,不哭了啊。”
“那你工作怎么办?”西美低声问。
“总有办法的,我就待一晚上,你想住家里还是住酒店?”孙骁柔声问。
“家里哪住得下,我哥,斯江她们三个,还有我弟一家三口也在”西美踌躇了一下低声道。
“那就住西郊吧,到时候把你家里人都接来玩一玩,好好吃顿饭,”孙骁揉了揉她的耳垂,“你想住几天都行,回头我让小周给你单位打个招呼。”
西美低声应了,听着孙骁去浴室洗澡,起来把湿枕巾换了。
孙骁洗完澡还兴致很高,按着西美要敦伦,西美虽然不想,但因他临时决定要陪自己回上海,便也没推拒。不知道是喝了酒还是怜惜她受了委屈的缘故,男人格外勇猛,说了不少荤话,最后吼着“来,给你个儿子”到了。等西美把自己收拾干净,他已经睡得人事不知。
正月初一到初三,西美还是没见着婆婆,但是大年初一的晚饭,她留在了孙家,算是和公公、两个继女、小叔子一家正经认了亲。两个继女长得几乎和孙骁一模一样,孙琳琳今年即将从人大毕业,孙琅琅还在四中读高二。见面礼都是先前孙骁一早准备好的新疆土特产和羊绒衫等等。大家生疏不失客套地吃完这顿饭,周秘书提前把顾西美送了回来。孙骁仍旧半夜才归。
初四孙骁去单位上班,西美也去新单位报道。她的工作关系转入了市教委下属的处级事业单位,因为一切都是孙骁在安排,她也没有多问,上了一天班才发现这个教育系统老干部活动中心实在很空闲,她比以前当图书馆档案员还要清闲,办公室里的同事们似乎都早就知道了她是谁来自哪里,对她很是客气,这种客气当然自带了屏障。除了西美之外,办公室里的其他六位都是地道的北京人,说着地道的北京话,十分优美,语速极快,笑起来地板都在共振。西美努力听了一天,放弃了搭话的想法,办公室里同样又热又干,她喝了两热水瓶的水,下班之前突然鼻血狂流。同事们笑叹,嗐,你们南方人都这样,没事,多流流就习惯了。
夜里她回到家,冰箱里已经放满了菜,她一个人也懒得弄,把昨天的剩饭打了两个鸡蛋炒了一盘子炒饭,刚吃上,孙骁回来了,还带着他妈。
孙老太太和顾阿婆陈阿娘全然不同,她剪着式的短发,一张银盘脸,天方地圆女生男相,双眼皮的褶子极深,年纪大了后半截垂落下来,硬生生变成了加了半个书眉号的三角眼,很是凌厉,有福气的狮鼻两侧是深深的法令纹,年节里还穿着军大衣,脚上是一双男士皮鞋。
西美慌得赶紧站起来,筷子滚到地上,发出叮叮的响。
“妈,这是西美。西美,过来见见妈,”孙骁把老太太扶了坐在门口的方凳上,蹲下身给她解鞋带,“在家就别穿皮鞋了,累,来,我帮你脱。”
“妈,”西美脱口而出,“老孙你怎么回来也没提前说一声,我还以为”
话没说完,被孙老太太斜睨的一眼给打回去了。
“是我不好,”孙骁笑哈哈地脱下那双男式皮鞋。
西美一怔,老太太脚上竟然还穿着一双小脚棉鞋,她赶紧挪开眼,带着笑蹲下身把那双皮鞋放到边上:“妈快请进来,我以为老孙又要很晚回,都没弄菜,这就去弄。”
孙骁替老太太把军大衣脱了,里头还是一身军装,绿得西美有点发晕,站在门口上不上下不下的。
老太太拨开西美登堂入室,“老大今儿想吃包子还是饺子?”
“我看看冰箱里有什么。”西美赶紧跟进厨房。
孙骁捏了捏西美的手,眨了眨眼咧了咧嘴,男人无论多大岁数,在妈面前还是得装小孩儿才讨喜。西美也就不响了。
老太太手脚极其麻利。西美没帮上任何忙,眼睁睁看着她和面剁肉洗菜调馅儿擀皮子,一个钟头后,桌上铺满了饺子,跟阅兵仪式似的,横平竖直等距离,任你从哪个角度看都挑不出一点不整齐来。母子两个一边忙活一边谈工作谈思想谈时事,还有孙琳琳订婚结婚的大事,西美更插不上嘴,只能烫碗筷倒醋舀辣椒酱。
直到老太太走,也没跟西美说一句话。西美闷头洗碗的时候,孙骁在旁边抽着烟笑:“挺好的,我妈那嘴,几句话就能把琳琳她妈说哭了,没挨骂总是好事。”
“我宁可妈骂我几句。”
“怪我,小周给你办公室打电话打晚了,”孙骁笑着逗她,“委屈了?怪我,今天都怪我。”
西美没作声。
初五西美有了心理准备,一下班就回来,看着烹饪书做了四菜一汤,结果周秘书打电话来说孙骁跟着老爷子老太太去一位老领导家拜年了。
这在北京的短短七天,西美过得惶惶不可终日,这才明白想得到的困难都不算困难,最难最苦的事根本说不出口,连她自己都怀疑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工作不好吗?多少人挤破头也挤不进,住的,吃的,用的,根本不用她再操心一分钱的事,一切都有周秘书解决。孙家的人为难她了吗?除了孙老太太其他人也都客客气气。你好意思跟任何人抱怨现在的日子不好吗?西美想一想都觉得惭愧。
鼻子里塞着的棉球大概是干了,硬邦邦地堵着有点透不过气,西美捏住一丝慢慢往外抽,感觉千丝万缕都黏在了鼻孔里,随时会带出一蓬血来,她心里无端地竟生出一点痛快,最后并失望了,里端只有一星暗红色,仿佛刚才滂沱而下的血只是错觉而已。她打开冰箱,孙老太太留下的六十只饺子在冷冻室里冻成了白茫茫的一坨,她伸手徒劳地掐了掐,拎起一小瓶牛奶一口气喝完,抹了把嘴,关上了冰箱门。冰箱立刻轰轰轰地工作起来,空的牛奶瓶被丢进了垃圾桶。
初六中午,飞机即将降落虹桥机场。蓝的天白的云,下面是大片枯黄的土地,要是春天,应该是一片沁人心扉的翠绿。西美的额头靠在窗玻璃上,不经意地转过这一念,又想起早上六点钟突然出现在她“家”厨房里刷牛奶瓶的婆婆,她闭上眼,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孙骁虽然提前说了是因私来沪,总有好事者贴上来献殷勤,飞机一落地便有人来接,红旗轿车送到西郊,接风宴直接开席。席间独独西美一个家属,众人称呼她弟妹的有,嫂子的有,孙夫人的有,顾老师的也有,话语间也并不顾忌她。西美虽然不懂官场,也大概明白这些人和孙骁是一条线上的,彼此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顿饭吃到下午三点才散,自有会得看山水的人安排好轿车司机,把孙骁和西美送到万春街,司机也拎得清,笑着给了西美一个bp机号码:“顾老师要用车,直接呼我就行,我就在这边上随便转转。”
西美客气地婉拒了几句,孙骁笑着摆摆手让司机去待命。
上了楼,不想却只有顾东文和顾阿婆在家。
“咦!我不是早就说了今天要回来?斯江他们人呢?”西美有点不悦,给孙骁泡茶的时候低声问姆妈。
顾阿婆淡淡地说:“你说中午到,一大家子从十点钟等到三点钟,又不是接驾。”
西美一噎,喉咙口梗了又梗,低头不响。
顾阿婆转头看了看沙发上和顾东文寒暄的孙骁,口气软了些:“他家里人待你好不好?”不等西美应答,又加了一句:“好不好都是你自己选的啊。”
放下热水瓶,顾阿婆见西美眼眶发红,轻声叹了口气,嘟哝道:“实在不开心再离也没啥,一回生二回熟,三回不怕滚水烫。”
西美的眼泪硬生生给笑了回去:“这说的什么跟什么啊。老孙特地飞一趟来看你们,真是的他还有事要跟北武和善让商量呢。”
“做撒?人又不会蹭地就飞走的了,夜饭大家总要回来吃的,差一两个钟头有什么关系。”顾阿婆掀开杯盖看了看茶色,“好了,你端过去给你老公斯南一早就出门了,不回来吃晚饭。”
孙骁笑着接过茶,起身请顾阿婆上座,结结实实地鞠了一个躬:“我先给咱妈拜个年,一直听西美说您,今天才上门,都怪我。”
顾阿婆侧过身受了半礼,笑眯眯地说:“谢谢小孙你费心照顾我家西美,她脾气犟,请你父母多担待一点。”
孙骁看了西美一眼,笑意便浮了一些。
“以后妈也到北京来住上一段日子,好让西美尽尽孝心。”
顾阿婆笑弯了眼:“好,我要去的,看看我家姑娘的好日子过得有多好。”
西美松了一口气,坐到东文身边询问其病情来。
陈斯南从文化站里出来,回到小摊上。
“躲那么久?你妈早就到家了,茶都该喝完了。”陈瞻平从绝代双骄里抬起头,嘲了她一句。
斯南挠了挠发痒的颈侧:“那么老了还手拉手,嘁!”
陈瞻平笑出了声:“你后爸看上去人蛮好的。”
“呵呵。”
“你不回去见见?”
“不回。”
陈瞻平没再作声,手上的书却也一直没再翻页,眼角看着陈斯南托着腮一直在发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像个小孩子似的,记仇得很。
半晌,斯南冷笑了一声扭头问他:“刚刚有六十步吧?”
“欸?撒?”
“没有六十步也有五十步远,我老总就看到伊了,伊居然走到那么近也没认出我,哼。”
陈瞻平扭头看了看远处:“五十步应该没,最多二三十步?”
“所以港呀,噶近!”斯南扬了扬下巴,“反正我无所谓的,有伊没伊一样蛮好。”
“嗯。”这点陈瞻平毫不怀疑,他就没见过比斯南更加嘉jia,能干的小姑娘。
又过了好一会儿,斯南戳着手里的水彩笔,自言自语地道:“伊勿大像伊了。”
陈瞻平没听懂,也没问。www.xiumb.com
作者有话要说:
嘉jia三声,只有吴语词典里有这个字,打不出来没办法。
祝大家周一顺利,锦鲤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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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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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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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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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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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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