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树人小转弯上了华山路,经过静安面包房的时候,她确定刚才在百乐门旁边闻到的就是面包香,只不过此地的香味浓郁了好几倍,她有点饥肠辘辘的错觉,身不由己地咽了咽口水。
买法棍和白吐司的市民从店里排到店外,十分闹忙。方树人在玻璃橱窗外头伫立了片刻。橱窗里的小桌子上铺着红色格子台布,陶瓷花瓶里插着一把假花,藤篮里的两根法棍把玻璃上的另一个她横切开来,橱窗倒映出来的那个女人看上去不太像她,很不稳重,甚至有点轻佻,好像她十分期盼和顾北武见面似的。
对于这个发现,方树人十分惭愧,道德两个字像把铡刀横在她头上,把一路的粉红色胡思乱想倾轧得粉粉碎,她手脚冰冷簌簌发抖起来,这时候才觉得被靴子挤着的脚掌钻心地疼,腿一软就趔趄着倒了下去。
一个排队的年轻女人迅速从队伍里冲了出来,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她。
“同志,你没事吧?”
方树人抬起头,回过神来勉力站好,又羞又惭:“没事,谢谢你,我没事。”
一根巧克力棒递了过来,女人笑得像太阳。
“补充点热量会好一点。”
方树人下意识地接了过来:“谢谢了。”
周善让回身朝队伍走了过去,原先她离开腾出的空位已经被悄无声息地填补了,她想不起来自己原来排在哪里的,索性走到队伍的最后头重新排过,一抬头却见刚才那个憔悴却不掩秀美的女人正一脸歉意地看着自己,便笑着朝她挥了挥手。
方树人吸了口气,捏着巧克力棒,慢慢往乌鲁木齐北路口去等绿灯过马路。
推开玻璃门,一股热气伴着热可可的香味扑面而来。红房子蛋糕房面积极小,一共只有四张也铺着红格子台布的小方桌,此刻坐满了人。方树人一眼就看见了窗口的顾北武,经年不见,他即便坐着还是那么鹤立鸡群,衬得别人都灰突突的,只在他周遭,光线才亮了起来,色彩才鲜艳起来。年少的时候,方树人不明白这样的人有多难遇到,因为姆妈也是这样的人,在哪里都是邪气好看的人,后来明白了却已经晚了。
“树人,这边。”
顾北武站了起来,把对面的白色靠背椅拉开来,又把侧面的椅子也拉开给她放大衣。
“帮侬买了杯热可可,一块鲜奶小方,来噻伐?”
方树人紧张得半天也没解下围巾,有点恍惚,好像时光倒流回十七八年前了似的。
“可以的。”
两人坐定下来,互相看了看对方。
北武笑道:“你一点也没变,走在马路上碰着,应该认得出来。”
“你也没什么变化。”方树人局促地捧着热可可,垂眸看着深咖啡色的液体蒸腾出来的热气。
“是这样的,南红去香港好几年了,她老板是汕头人。潮汕商会现在办了个子弟学校,想请一批优秀的老师,如果你不想留在上海,可以考虑一下,这是学校的资料,你看看。”顾北武开门见山,爽爽利利地把南红寄给他的资料给了方树人。
“学校离南红住的地方很近,我四月份也会去香港新华社上班,大家都是几十年的熟人了,彼此能有个照应,待遇是不错的。”
方树人措手不及,脑子里嗡嗡作响,刚才红都电影院门口的半张海报上的“私奔”像山一样砸了下来。
“不不不,不用了,真的不用,谢谢,”她狼狈不堪地握紧了杯子,“我现在已经好多了,信里,信里就是随便一说,谢谢了。”
北武倒也不意外她这样的反应,便笑了笑:“没事,那你就也随便看看就好。”
方树人翻了翻那册子,立刻又推了回去:“我看好了。”
“方太太还好吗?长远没看到了,斯江斯南过年还提起你家。”
“蛮好。侬呢?儿子几岁了?”
“三岁了。”北武笑了起来,扭头往玻璃窗外看去,马路斜对面的善让已经快排到大门口,她正在低头看书,看上去丝毫不关心丈夫和另一个女人的会晤。
方树人低下头,忽地看了看手表:“今天谢谢你了,我家里还有事,要先走了,蛋糕热可可几钿?我们各付各的吧。”
北武一怔,笑弯了眼,却从善如流地说:“四块钱。”
方树人如释重负,从包里翻出钱来放在了桌布上:“替我向你姆妈阿哥问好,让斯江斯南有空来禹谷邨白相,再会。”
北武拎着奶油小方走到静安面包房门口,善让抱着两根法棍和一包白吐司正好走出来。
夫妻俩笑着会合了,并肩沿着华山路往静安寺方向走。
“咦?你怎么这么快?”善让觑了北武一眼。
“嗯,”北武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我看起来还像流氓阿飞吗?”
善让失笑:“怎么会,你看起来明明就是一本正经的斯文败类。”
北武肩膀轻轻撞在法棍上,法棍吻了善让额头一记。
善让哈哈笑。
“就挺防备我的,”北武自嘲地笑了笑,“我都觉得自己像拐卖妇女的人贩子了。”
“啊?”善让吃了一惊,嘴角却掩不住地翘了起来。
“不过也很正常,人都不愿意被人看见自己最狼狈的时候吧,很伤自尊。”北武聪明一世也想不到方树人的确把他当成了“人贩子”,不过错以为他要拐卖的是人心。
善让唏嘘了片刻,暗中偷觑北武的神色,还和来之前一样坦坦荡荡的,她心里最后一丝不安便也没了。不管怎么样,她还是扶了方小姐一把的,虽然那时候她不知道那就是她,现在想起来,竟莫名有种神秘的宿命感。
元宵节一过,春节就正式结束了。学校早几天就开了学,校园里庆祝元宵的红灯笼到处都是。斯江固定周一、周三、周五三个晚上去布朗太太家教学,七点到九点走。二月底不知道从哪里沸沸扬扬地起了流言,说是普陀区出了一个榔头杀手,专门夜里出动,挑单身小姑娘下手,用榔头把人敲晕了先奸后杀,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又有说榔头杀手不在普陀在杨浦。斯江隐约觉得老早也有过类似的传说,加上报纸电视上并无官方的宣布,便不怎么放在心上。
景生打了电话来宿舍,说他只要没有训练和比赛就会来师大接她去虹桥,再送她回宿舍。斯江才知道流言已经传到闵行去了,不由得骇笑:“怎么可能是真的呢,是真的话,报纸上老早就登出来了,你这叫关心则乱,千万别跑来跑去的,太辛苦了。”话虽这么说,心里还是极甜的。
女生宿舍楼里也人心惶惶。没能换成寝室的刘春岚现在进出都不和其他人打招呼,学期一开始她就夜夜晚归,出于好心,舍长胡蝶提醒了她一句,却惹恼了她。
“你什么意思?我看上去像是不正经会招来那种流氓的人吗?”刘春岚气得声音都发抖了。
她的逻辑把一宿舍的人都惊到了。
尹寒气笑了:“得得得,舍长您就别当好人了啊,什么玩意儿嘛,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怎么骂人呐?”刘春岚忍着泪扫了她们一圈,“你们平时抱团欺负我,我不跟你们计较,竟然还这么侮辱我,太过分了!”
斯江也火了:“你刚才说的什么话?敢情在你看来,这世上遭到不幸的女孩是因为她们不正经?放屁!”
诸燕鸣和管幼伊低声用上海话骂了一句:“神经病。”
刘春岚引发了众怒,翕了翕嘴唇,哭着收拾了点随身物品,拿起大哥大匆匆跑了出去。
胡蝶不放心,跟了出去,在楼下见刘春岚的男朋友正等着她,才放了心。不料刘春岚哭诉了几句后,那个老阮突然快步冲了过来,推搡了胡蝶一把。www.xiumb.com
“你们宿舍七个人欺负我女朋友一个,要不要脸了?”
胡蝶吓了一跳:“谁欺负她了?”
“你、你们宿舍里的一帮女的,当我不知道是不是?”
胡蝶又被重重地推了一下,摔倒在地,一抬手,掌心擦破了。
斯江正出门准备去布朗太太家,见状赶紧把胡蝶扶了起来,厉声道:“你要不要脸?事情不问清楚就瞎下定论,还对女生动手!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周围的同学们纷纷看了过来。
老阮愤愤然:“你们七个在宿舍里就都说上海话,欺负她听不懂,背后说她坏话,怎么,眼红我女朋友家里有钱?平时小偷小摸占她便宜就算了,居然还说什么榔头杀手就喜欢找她这样的,是人说得出口的话吗?卑鄙无耻,下流贱格!我要是真想动手的话,马上砸了你们宿舍信不信?”
人群中一阵骚动。
胡蝶和斯江被这无妄之灾砸得懵了好几秒,涨红了脸:“我们宿舍谁小偷小摸了,谁占过她便宜了?刘春岚,你有话当面说清楚!”
刘春岚却扯着男朋友的衣裳委屈地哭着说:“算了,我不想和她们计较,走吧。”
尹寒咚咚咚端着一脸盆水从二楼冲了下来,劈头就把老阮变成了落汤鸡,搪瓷脸盆“嘭”地连着剩水砸在了老阮和刘春岚脚下。
“滚你妈的蛋,刘春岚你这张嘴泡在粪坑里长大的?外头传说有榔头杀手,舍长好意提醒你早点回来,你就觉得我们说你不正经招惹流氓,这就叫欺负你?”
围观人群里有同楼层宿舍的女生噗嗤笑出声来。
“你骂我是狗,她们骂我神经病!”刘春岚抽噎着细声反驳。
“我骂的是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说错了吗?你转头就来挑事,让你男朋友对舍长动手,你不是神经病谁是?”
老阮眼镜片上一片水雾濛濛,精心留着的长发可想而知也一塌糊涂了,恼羞成怒下,猛地一个箭步冲上来对着尹寒就是一巴掌。
周遭一片惊叫中,斯江及时护住了尹寒,自己右脑和耳朵这一片火辣辣地疼。
作者有话要说:
景生:册那,侬敢打吾老婆!
斯南:册那,侬敢打吾阿姐!
顾东文:册那,小赤佬寻西啊。
斯好:册、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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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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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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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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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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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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