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号早上,西美提前半个钟头把斯江送到考场,不厌其烦地让斯江把铅笔盒和准考证拿出来又检查了一遍,再三叮嘱她大作文不要自说自话地发挥,中规中矩拿分最重要。斯江很有耐心地默默听完,才大步进了考场。
西美以为斯江会回头看看,然而并没有。她站在原地若有所失,左右看看,来送考的家长并不多,像她这样送完不用上班守在外面的更少。一时间完全找不到任何人可以纾解她比斯江还紧张的心情。她在这个陌生的学校门口徘徊了十分钟,突然看到陈东来的脸时愣了愣,又看了一眼才确认面前这个男人是自己的丈夫。
“斯江已经进去了?”陈东来下午在乌鲁木齐有个培训会,特意提前了半天回。
西美低头应了一声,别开脸。两人一时无话。
“十号就回上海?”
“嗯。”
“你也回?”
“不然呢?”西美冷笑了一声:“斯江四五年才能见上爷娘一面,难道要让斯好也这么可怜?”
“我不是这个意思。”陈东来怔了怔,无力地解释了一句,下意识往边上让了两步。
“呵。”西美睨了他一眼,往另一边快步走去。
陈东来犹豫了一下,看看西美的背影,还是大步跟了上去。
“西美”
“港呀。说呀。”
“到时候查分怎么查?是打电话还是等学校通知?”
西美喉咙口溢出一声笑:“你现在想起来关心女儿了?”
这话陈东来没法接,怎么接西美都要炸,他刚去泽普,正是建厂的最后关键时期,探亲假肯定不好请,所以只好不响。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了五六分钟。
“你吃过早饭了吗?”陈东来赶上去两步低声下气地问,“要不要一起吃点东西?”
西美犹豫了一下,难得地点了点头。
早就过了吃早饭的饭点,国营饮食店里只有稀稀拉拉三四个顾客。
陈东来要了两份羊肉汤饺,见对面的西美下巴微仰,别着脸盯着墙上的饮料海报,眉眼间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厌弃,想说的话又收了回去。他从裤袋里掏出赶紧的手帕,把两幅筷子汤勺擦了擦,送到西美面前。
西美却不领他的情,霍地起身去讨了一个大碗要了半碗热水回来,把自己的筷勺搁进去烫了烫,转身把水泼到了门外。
两人默默吃着汤饺。
“那我下个月的工资直接汇到你姆妈家。”
“嗯。”
“上次让斯江带给你的钱收到了吧。”
“嗯。”
“够用吗?”
西美撩起眼皮,冷笑了一声:“什么时候够用过?不够又能怎么样?去偷去抢?这么多年还不都这么熬过来了。这里抠一点那里省一点,反正这半年我妈那里已经欠了一百二十块生活费。”ωωω.χΙυΜЬ.Cǒm
陈东来闷声吃了三只汤饺,忽地低声说:“这种事就别在斯江面前说了。”
西美怔了怔,捏着筷子的手指用力到发白:“我说什么了?她怎么跟你说的?”
“她什么都没说,”陈东来抬起头,疲惫地叹了口气,“大学要用的钱都我来,行吗?”
西美定定地看着他,才留意到四十多岁的丈夫已经花白了两鬓。
“不用,你就管好你老娘的养老钞票还有斯南斯好的生活费就醒了,斯江这里我都准备好了,”西美抄过边上的醋瓶子往碗里倒,“要是她签证出来了,去美国要用多少钱,先跟北武借。”
“南南考高中考得怎么样?她一直不肯接我电话。”陈东来声音里憋着几分委屈。
西美心里略舒畅了些,搁下醋瓶捋了捋鬓发:“她总归说没问题、老好的,不管她了,管也管不着,她自己有数的。”
“今年过年我大概也回不去,你帮我给我妈带点东西”陈东来的话没说完,被西美打断了。
西美声音淡淡地:“我九月份就要调去市教育局了,做档案员。”
陈东来一惊。
“过了国庆节我还是会打离婚报告,到时候麻烦你和你们单位配合一下。”
西美搁下筷子,对着碗里剩下的两只汤饺笑了笑,告诉陈东来,也是告诉她自己:“我过不去。”
目送西美的背影消失在马路对面,陈东来独自对着空碗又坐了五六分钟,才把西美的碗端了过来,加了两大勺辣子,默默吃完了她剩下的两只汤饺。
三天高考眨眼就过去了。九号夜里,西美和斯江收拾行李。
宿舍里能打包的都早就打包好了,只等八月底三轮车来回跑几趟搬去教育局的宿舍楼。西美特地带斯江去认过路,从别人家的窗户里看得清清楚楚,条件比这边的教工宿舍好了许多,正规的两室一厅,有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终于有个“家”的模样,可惜这个“家”以后却只有西美一个人住。
九点多钟,李老师上了门。
“顾老师,走走走,下去领西瓜。”
“不用不用,李老师,明天我们要回上海,吃不完也是浪费。”西美笑着推辞。
“嗐,吃不完带回去好了,新疆的瓜比上海的好吃多了。来来来,要不是你家大姑娘这几天考试,我们还要好好搞一场欢送会呢,唉,没了顾老师,明年国庆汇演拿名次就悬了。”李老师热情地拉着西美往外走。
临出门时李老师回头对斯江笑了笑:“那我们等你大学毕业了当老师啊,女承母业,好得很。”
斯江一怔。
西美迅速带上了门,走道里的说笑声渐渐远去。斯江疑惑了片刻后继续收拾行李。
斯南的分数高出市重点录取分数线五分,和唐欢一起被市西录取了,向群初三这一届,只有她们两个进了市重点。其他班也有堪堪超过市重点分数线的,可惜却只填了区重点的志愿。
斯江文科全国卷不负众望地考了561分,二中第一名,全自治区汉族考生文科第三。李老师在电话里笑得顾家天花板都簌簌响:“女探花啊,了不起,哎呦呦,顾老师你家姑娘真是厉害啊,不不不,还是顾老师会培养。二姑娘呢?也考到市重点了?好好好,恭喜恭喜,回来记得请我们吃饭!”
等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斯江看到信封就呆了呆,拆开后看了又看。
h师范大学英语系,大红印章清晰无比。
陈斯江,她的名字也清晰无比。
在乌鲁木齐的最后一夜,李老师那句“女承母业”忽地浮上了斯江心头。
景生即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斯南脑子也转过来了,嘀咕了两句:“她一直就这样,烦。”
斯江却是不敢相信。
她捏着通知书飞奔下楼,跑在弹格路上的时候,脚底下的一粒粒石子像硌在她脑子里,一下下地抽疼,疼得她无比清醒,这当然不是梦,太阳在头顶上,路边的街坊邻里面容清晰,水龙头的水哗啦啦在响。
转进支弄后,阿娘的家越来越近。
斯江放慢了步子,她看见姆妈和阿娘坐在门洞边上的阴凉处拣菜,水槽旁边还有康阿姨和李奶奶。
“咦,囡囡回来啦?”第一个看见斯江的是陈阿娘。
陈阿娘笑弯了眼,朝斯江招手:“正好,阿娘早上买了你和斯好喜欢的双色冰淇淋,本来叫你姆妈带过去的。”
“姆妈”斯江轻轻喊了一声。
“欸,你上去吃掉你那一份,别给你弟弟带。妈!斯好可不能再吃冰淇淋了,一个暑假到现在一斤肉都没瘦,”西美应了一声,皱着眉说了阿娘两句,又转头笑着对康阿姨抱怨,“你们不知道,我妈我哥他们那边管得再严,一来这边,阿娘肉麻伊,什么都给他吃,他哪里管得住自己的嘴”
“姆妈!”斯江举起通知书,“我收到录取通知了。”
西美怔忪了两秒,站起身接了过去,看了两眼就笑着递给阿娘看:“斯江被大学录取啦!”
康阿姨和李奶奶赶紧凑过来看,啊哟恭喜结棍来讪不绝于口。
斯江眼睛一直盯在西美身上,毫无疑问,姆妈是发自内心地高兴,几乎是神采飞扬地在炫耀。
“你们不知道,h师范大学这届英语系实际上呢,是上海外服委托培训的涉外秘书项目,只不过走的是h师大的流程。”顾西美喜形于色,“学生一招进去就都被外事办、贸易公司都预订好了,毕业后直接进外资公司做翻译或者秘书。”
“不要学费,委培生哪里要学费,又不是自费生,再说我们斯江的分数考得这么好!对,国家还补贴呢,一个月七十块,师大补贴得多,以前我家北武去北大一个月只补贴三十块,只够吃饭。”西美很是激动:“这些都是我们教育局的领导帮忙打听来的,我哪里知道啊,我又不懂大学招生这一块的,可不是,苦了十几年,终于出头了,哎哟,阿娘也辛苦的,斯江,快来好好谢谢阿娘”
斯江却眼圈红红地盯着她。
“做撒呀?”西美伸手去拉她。
“我第一志愿填的是复旦大学新闻系。”斯江任由姆妈捏着自己的手腕,却压抑不住自己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我要考的是复旦大学新闻系。你凭什么改了我的志愿?你说都没跟我说一声”
“现在不是告诉你了?之前说的话怕影响你考试发挥。”西美把斯江往屋里拉:“过来,进去再说。”
斯江哽咽着挣开她的手,深深吸了口气,大声问道:“凭什么?凭什么!你凭什么自说自话改我的志愿!”
陈阿娘傻眼了,康阿姨和李奶奶也愣住了。
西美声音却比斯江还要响:“你懂什么?!复旦分数线多高你知不知道?你考不上就要落到第二档去。”
“我说了我考得上!我比分数线高了十一分!高了十一分!”斯江声音劈了。
“你这是马后炮!”西美冷哼了一声:“你还是个小孩子你懂什么?天真!记者是这么好当的吗?有什么好?遇到甲肝这种事,记者都得去医院去隔离点,今年被传染的记者少吗?钞票赚不到多少,苦嘛苦得要命。”
西美挥了挥手里的通知书:“你看看,姆妈什么都帮你考虑好了,这么好的机会,毕业了也不用当老师,你不是喜欢英语吗?学以致用,将来做翻译或者涉外秘书,人家说了,那种公司你一进去工资就是四五百块!而且要是你读个一年半年签到签证能够出国去,在复旦在h大,又有什么区别?!”
康阿姨和李奶奶倒吸了口凉气:“工资有噶许多!?不可能吧?快抵得上市长的工资了。斯江啊,你姆妈待你真是一片苦心啊,她是过来人,你听姆妈的不会错的。”
西美也红了眼:“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你也不想想将来!你就算读了复旦,出不了国的话,毕业分配呢?你就保证能留在上海?你爸是上海人,一毕业就被分配去了新疆,你是新疆考上来的,毕业了就只能分配回乌鲁木齐,这个你想过没有?h大这个不一样,毕业了以后你的人事关系会转去外服,你就也是上海户口了。这种一桩桩的大事情,除了姆妈,还有谁会帮你操心!”
斯江咬着牙抹了把泪:“学杂费、补贴、工资、户口,你什么都想到了,那你想过我的理想没有?当记者是我的理想!”
“理想能干什么?当饭吃?”西美失望又愤怒地看着斯江:“我都是为了你好!”
“好了好了,大喜事搞得这么不开心干什么呢。”康阿姨拉住斯江:“母女哪有隔夜仇,你姆妈是真心真意为你打算,等你将来结婚生了孩子你就知道她的苦心了。来来来”
斯江轻轻挣开康阿姨,凝视着西美轻声说:“我要是爸爸,我也受不了你。”
“啪”的一声脆响,几声惊叫。
斯江挨了一耳光,慢慢地仰起下巴。
西美放下簌簌发抖的手,掌心火辣辣的疼,她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斯江已经比她高了。
斯江慢慢转身走向弄堂外头,弹格路不再硌着她,甚至有点软绵绵的,右脸上火辣辣地疼,她甚至能感受到有几条指印慢慢浮了上来。
“陈斯江!”
“囡囡,囡囡啊”
斯江越走越快,迅速消失在转弯角。
作者有话要说:
时隔三十几年,还有自说自话改掉孩子高考志愿的父母,好像还不少。
鉴于我崽的极不配合,今天只能4000字了,明天也保三争四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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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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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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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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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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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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