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西美也就比陈东来晚了六七个小时到家。陈东来已经被陈斯南折磨得快崩溃了。他心说小囡应该是六岁七岁狗都嫌,为什么年纪翻了个倍还是狗都嫌,简直是“汤司令到,热水瓶爆,机关枪扫,癞蛤巴跳”那种级别的讨嫌。说什么都是“我不要”,问什么都是“干嘛啦”说一句回三句,还老斜着眼睛看人,不,就只斜着看他这个爷老头子爸爸,一出门人模狗样的,见谁都笑眯眯嘴巴抹了蜜似的甜,气死人。
见到西美回来,陈斯南还野在外头不见人影,陈东来忍不住抱怨:“你到底怎么管斯南的,她怎么变得这样了?”
顾西美天不亮就从阿克苏往回赶,一进家门又累又饿,一身臭汗黏糊糊,听到这话就火冒了:“她变什么变了?她从小就这个样!”
“哪里从小就这样…….”西美嗓门一大,陈东来的气势就弱下去三分:“你不知道,我今天一回来,她被子不叠地不扫衣服不洗,电风扇也一直开着,大衣柜里乱七八糟,我说了她几句,她还给我脸色看。我拖个地让她抬个脚,她竟然就跑了,到现在也不回来。”
“那衣服你帮她洗了没?”西美没好气地从包里把自己昨天的脏衣服也丢进盆里:“你就不能顺手帮她洗了?都发臭了!”
“我这不想着晚上洗好澡再一起洗嘛。”陈东来觉得冤枉,声音又响了起来:“不做家务是一个事,她那个态度问题很大,对我这个爸爸一点尊敬都没有。这个你真的得好好管管她。十二岁了不小了,搞什么帮派练什么武术挣什么钱,你怎么不当回事呢?该严厉的时候得严厉起来,万一闯了大祸,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西美手里的肥皂咚地砸在空盆里,返身进了里间拿干净衣服,手上不停嘴上也没停:“我怎么管的?管她吃饭管她上学管她有地方睡觉,还要怎么管?我有这个空吗?三个年级十二个班,我一天要上四堂课,晚上还要跑两家教钢琴。三十周年大庆,光排节目就排了四个月。哦,就你们油田英雄忙是不是?呵呵,我也宁可下油田呢,下了油田什么都不用管,家里人是死是活是饱是饿关我屁事,反正有老婆负责,做得好是应当的,做得不好我就批评,嗐,覅太轻松不要太轻松!”
陈东来脸上发烫:“你,你这是干什么,说孩子的教育问题,你好好地扯到我们身上干什么。我下了油田就实在没办法顾到家,十几年都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知道啊,所以女儿怎么尊敬你?尊敬是我说两句就有的?那我省事了,我还指望她也尊敬尊敬我呢。”顾西美唰地扯下毛巾白了他一眼:“你人下了油田,工资也下了油田?今年过年后就是我一个人养三个孩子,斯江都升高中了,你电话打过一个没有?我一个月七十八块的工资,光寄回上海就要六十块,你怎么不想想我和南南的日子怎么过的?一回来就怨这个怨那个,我要是斯南我也没好脸色给你看!”
“我这不是特地回来送钱了嘛。”陈东来叹了口气去翻自己的黑色公文包,没忍住又嘀咕了一句:“我想着你还有钢琴课的钱应该不急的”
顾西美手里的脸盆又砸回了洗脸架上,咣啷咣啷抖了好几下。
“你姆妈哪里呢?一个月二十块养老的钱也等你回来再给?陈东方陈东海还不知道要怎么说呢,顾得上儿子女儿就顾不上老娘?陈东来你当我是金母鸡是不是?你妈,三个孩子,都跟我姓顾,我就一个人养她们!再不行我去卖血!”
陈东来头皮直发麻,赶紧把工资条和信封塞到她手里:“好好好,全是我不对,全是我不好。别吵了行吗?我其实是怕汇款单太打眼被人知道了不太好…..”这两年日子明明比以前好了很多,西美却越来越暴躁,每次回来小吵七八次大吵两三趟,夫妻生活更是想都别想,这也是他宁可主动下油田的原因之一。
顾西美对着工资条一项项仔仔细细地看完,松了一口气。下井有下井的好处,这五个月陈东来就拿回来了将近一千五百块,赶得上北武的工资了。
“原来呢,我是想存点钱买一架钢琴的。”西美口气也缓了下来:“跑来跑去教,实在费时间,要我在家里让学生上门,省力气省时间还能省下公交车的钱,而且斯南学琴还能收收性子。唉,斯江的手指条件那么好,我们没条件让她学琴”
陈东来嘴唇翕了翕,买钢琴是巨款,聂耳牌钢琴凭票将近两千块,他肯定是不情愿的,但西美做的决定,反对也没用,吵上几架最后还得听她的。近二十年的夫妻,只有生斯好这一件事是听了他的。
“不过现在斯江要出国留学,钢琴就不买了。”顾西美点好钱,十张一叠包好,最后用工资条一捆放回信封里:“北武跟我商量好了,无论政策让不让孩子户口回去,斯江都应该去美国上大学。她要是考上美国的大学,我们就把斯好的户口迁回去落在你家里,到时候无论陈东方陈东海说什么我都不管的,你心里有个数,早点跟你姆妈打个招呼。”
陈东来懵了:“啥?斯江出国?留学?为什么?什么政策,迁户口又是怎么回事?”
知道姆妈已经回来,蹑手蹑脚想悄无声息进门的斯南在窗下眨巴眨巴眼,又悄无声息地下了楼。操场边上的路灯伶仃地亮着,斯南在篮球框下往上看,夜空被网在网兜里,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她猛然跳了起来,伸手一捞,什么也没捞到。
整个人倒挂在单杠上时,血会朝脑袋里冲,斯南一直喜欢这种感觉,乱糟糟的头发一晃一晃,只差一点就会扫地,她双手叠在胸口,像荡秋千那样用力荡了起来。
她现在已经是一帮之主了,七个大徒弟,十几个徒孙呢,怎么能丢下他们不管?嗯,她的桃花降龙打狗帮才是友好路最结棍的侠义帮派,个个亲如兄弟姊妹,为了酒肉叛逃的当然不算,其他人才不会丢下她这个最仗义最厉害的帮主呢。
可斯南还是忍不住有点难过,就一点点而已。
夜里电风扇呼呼地吹,开一档风太小,开两档风太大,盖上毛巾被嫌热,不盖又有点凉,总差那么点意思不能尽如人意。陈东来翻来覆去十几趟,被西美嫌弃了好几次,坐起来看看睡在沙发上的斯南,又躺了下去。
“你看,你一回来她就太平了,自己洗澡还直接把脏衣服搓了,你让她别弄贴纸她也都听。这小囡真是!”陈东来愤愤不平地低声控诉:“她这不是故意欺负人嘛,仗着我对她好。真是个没良心的小狗东西,唉。”
“你对她好什么好了?去年国庆节你不是以为她还在读小学呢。”西美睏得不行,不耐烦地踢了踢他:“你睡那头去,电风扇那点风全被你挡住了,热。”
陈东来一只手搭上她的腰:“你别说,让斯江出国这事,还真的蛮好。北武见多识广,在美国又有不少同学,斯江去了至少不会洗盘子吧?我看报纸上说那个陈冲去了美国在饭店里打工洗盘子苦得很”
顾西美拎起他的手甩了回去:“能一样吗?斯江是正儿八经去读书的大学生,演员半路出家去混文凭挣美金那种能和我们一样吗?”
“张瑜好像也去美国读大学了,现在出国的明星真多。你一说我才想起来,对了,你记得我办公室的小何伐?”
顾西美睁开眼:“嗯?怎么了?”
“她嫂子是飞机上的乘务员,和一个日本人好上了,老公儿子也不要了。她哥去年离婚后天天去那个前进业余进修学校读夜校学英语,准备去美国一鸣惊人。”陈东来有点感慨:“唉,你说吧,改革开放也有一点不好,很多人的小心思藏不住了,为了钱,为了国外的资产阶级生活,家里人都能丢下,听说现在上海离婚的人多得很,真是世风日下。”
“呵。”顾西美冷笑道:“侬有空哦,那是老早不允许离婚好伐?再说,你爷娘不是为了你们三个儿子把东兰东梅东珠全丢下了?怪得上改革开放?”
陈东来歇觉消停了。
顾西美却来了精神:“咦,你跟小何关系这么好?她家里这种事也跟你说?怎么?共患难共出革命感情来了?”
陈东来吓得一哆嗦:“你、你别瞎三话四啊,她是在办公室里对着大家说的,我顺大便顺便听了一耳朵。”
“嗳,我就随口一说,你慌什么慌啊。”西美翻过身盯着陈东来的眼睛看:“你不是做贼心虚吧?”
“我做什么贼了!”陈东来伸手去搂她:“你来查一下公粮心里就有数了。”
顾西美被他一顶,红着脸拧了他一把:“放侬只屁,小囡就在旁边,你不要瞎胡搞。”
陈东来正当壮年,在油田又素了小半年,摸上手哪里肯放。顾西美收了笔巨款,不给好像有点过不去,便半推半就,幸好有一层帐子隔着,两人掩耳盗铃速战速决。做完了陈东来才突然想起一件事:“今天用的这个过期了没?”
西美吓出一身冷汗,仔细想了想,确定这盒计生用品是刚搬来乌市的时候领的,应该搞不出人命来,再想想,又狠狠拧了陈东来一把:“好啊,你倒是早有预谋啊,也不管我累死累活的。”
“这不也是一种放松运动嘛,你躺着,我去打水。”陈东来殷勤地爬起来轻手轻脚地掀开帐子,一下床,头一抬,吓得又跌回了床上。斜对面沙发上的斯南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你怎么还不睡?!”陈东来干巴巴地问了一句,把手里的用品往背后藏。
顾西美一声不吭,一伸腿给了他一脚。
“热死了!”陈斯南霍地起身下了地,咚咚咚地冲过来,把电风扇转了三十度,又面无表情地冲回沙发上躺下。
陈东来脚趾头紧紧夹住拖鞋贴着大衣柜走出去,走得小心翼翼的。刚摸黑拿起脸盆,里面传来陈斯南一声大吼:“你们别再给我生个弟弟妹妹的啊!”
顾西美撩起毛巾被遮住头,陈东来你好去死了。
陈东来的确也很想去死。
作者有话要说:斯南:我在外头两个钟头,你们在干嘛?大人的脑子不知道什么东西做的,烦死了。
今夜又是中年夫妻困窘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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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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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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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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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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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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