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自治区成立三十周年,中央代表团要来考察。乌鲁木齐的友好路已经完成了拓宽工程,原先的反修路改名为友好路后,依然是全市最繁华的一条马路,二路公共汽车勤勤恳恳地在友好路上往返奔跑,完全没想到自己以后会被一个叫刀郎的男人唱到举世闻名。
陈斯南以前最喜欢在友好路上蹓跶,原来马路两边种满高大的白杨树,一到夏天遮天蔽日,但是春天扬花太讨厌,这次拓宽被砍掉许多,斯南觉得很可惜。一夜之间友好路上高楼拔地起,“八楼”已经不再是全市第一高楼,人民会堂、工会大厦、经委大楼都比八楼高,还有好多二十几层高的大楼,看起来陌生了许多。
潜意识里有着对金陵饭店的厌恶,斯南对高楼没什么好感,时不时会去自己透熟的地盘巡视一番,石油地质有色三大局算是兄弟单位,十几岁的男孩女孩们从小混在一处,斯南也算小有名气的石油一霸,钻哪里都不缺兄弟姐妹,二十几个人沿着二路公交车的路线把友好商场、展览馆、地质矿产陈列馆一路逛,一毛不拔地饱了眼福解决了手痒,照旧跑去“八楼”对面的北艺公园里厮混。传说公园要改造成儿童乐园,斯南也觉得可惜,这里的小树林和荒地有点沙井子的味道,至少和外头大城市的模样不同,还有好几个大沙坑,对她们这帮江湖少侠侠女们练轻功很有帮助。
上海人民沉迷于浪奔浪流的时候,陈斯南同学正全身心投入在铁血丹心的射雕英雄传里,上海滩有什么好看,枪来枪去的,没劲。当然是郭靖的降龙十八掌,黄蓉的打狗棒法厉害,还有轻功、点穴、分水峨嵋刺,啧啧啧,哪怕在马路上蹓跶,斯南也期望能遇上丐帮子弟呢。这其中当然也寄托了她的一点小遗憾,如果早点学会黄药师的什么落英神剑掌兰花拂穴手弹指神通,周致远绝对当场就死定了,小舅舅根本不会被调查。
但亡羊补牢为时不晚,陈斯南想到就干,火速在三大局子弟间扯起大旗,成立了一个桃花帮,自认陈西邪,收了五男两女做徒弟,其中只有两个小姑娘是心甘情愿跟随陈帮主的,其他五个都是跳沙坑打赌输了不得不卖身为徒。不久陈西邪觉得桃花帮太女气,不够威武,便加上了降龙两个字,于是变成了桃花降龙帮,但是光降龙不行,狗也得打,于是又变成了桃花降龙打狗帮。不知哪一天大弟子突然脱口而出了简略版本的“我们桃狗帮”……从此三大局的少年们就再也不改口了,都叫陈斯南为逃狗帮帮主。好气!
练轻功是要真吃苦的。每人带两个小麻袋,自己灌满三五斤沙子,绑在小腿上,从沙坑里开始往上爬,不爬不行,陈帮主手持打狗棍,在坑底一个一个屁股敲过去,爬得慢更惨,很容易被戳出痔疮来,因有前股之痔警醒众弟子,逃狗帮们的徒众们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但帮主就是帮主,陈斯南自有让大家服气的实力,她绑的沙袋比谁都重,爬得比谁都快,解了沙袋凌空跳起来飞起一腿,真能在空中停留一秒半秒,很是唬人,打起拳来虎虎生风,轮起打狗棒也是一片棒影,当然戳到自己的次数比戳到别人的次数多得多,可陈帮主从来不喊疼,满身乌青地回到家,深藏功与名,早上带着红花油去学校厕所偷偷搽,只可惜练了半年还只能在梦里飞檐走壁,倒被体育老师揪去专门参加各级八百米比赛,跑了几回后,老师摇头叹息:可惜你个子矮了点,腿短了点,人家跑两步你要跑三步,不然还是有希望拿个奖牌的。斯南气得直嚷嚷:你怎么不说我比别人小两岁!我该去小学组比赛啊…..
逃狗帮也不光有虚名,行侠仗义的事没少做。陈斯南苦思冥想立下一大张纸的帮规,不许欺负小孩儿摆在第一条,摸头摸屁股的都得打,至少得挨三十下打狗棍。抢小学生明星贴纸也要不得,不止要打,还要罚钱,抢两毛钱贴纸的罚四毛,两毛还给小学生,两毛充公,充公的钱也有去处,红柳河无核白葡萄酒一块零八分一瓶,陈帮主逢年过节买上两瓶,配上从家里碗橱里偷出来的几听梅林牌午餐肉和几包花生米蜜饯,和众徒弟徒孙们在北艺公园里大碗吃肉并没有,一人一口,大口喝酒也没有,还是一人一口,生出万丈豪情,指点江湖,友好路上,谁与争锋?www.xiumb.com
自从当上这么个帮主后,陈斯南心里踏实了很多,去年暑假的阴影也渐渐淡了许多,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个“侠女”。小时候她顶着冬瓜头,又丑又黑又瘦,顾西美没空也不乐意好好照管她,全靠她自己折腾,爱哭的孩子有奶吃,闹得越大越安全,从不淹死不烫死不摔死折腾到吃得饱穿得暖有得玩,慢慢折腾出了一套短平快的有效策略。大人喜欢听什么喜欢看什么,她压根不用琢磨,一上手一开口就十拿九稳,总能说到人心坎上,用顾西美的话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老天爷赏饭吃,大约摸来自于舅舅姨娘们的选择性遗传,在沙井子那样穷乡僻壤里,被知青和维族人不同背景的生存智慧淬炼过后,形成了独特的“陈斯南”无赖哲学。
得益于这个天赋,陈斯南以前委实也没吃过多大亏。别人看她成天浑不吝瞎闹腾运气好,实则各种细微末节的利益关系在她眼里飒辣斯清爽特别清楚,例如考了第一才能不被姆妈拿来和优秀漂亮的阿姐比,例如被打时得装哭乱跑到处求救才能让姆妈碍于面子收手,又譬如爷娘吵相骂的时候是她该浇油还是浇水,斯南心里自有一本账。她就这么横冲直撞长大了,一切讨好卖乖都是为了得到更多的东西,即便对着斯江,也有漫不经心敷衍打发的时候,无非仗着阿姐对她掏心掏肺,骨子里又清楚阿姐虽好奈何离自己太远,帮不上她什么。得亏她还继承了顾东文的侠骨,有了这股子侠义之气,才撑住了陈斯南十年没长歪,她天生分辨得出黑白对错,不肯偏移少许,当然她自己她喜欢的人做什么都是对的。现在这股子侠气被射雕英雄们激励过了,陈斯南从一个现实功利的小无赖华丽转身,成为了豪爽大气的乌市侠女,眼里揉不下一粒沙,世间事非黑即白,恨不得管尽天下不平事。
就这点看来,即将十二岁的陈斯南倒和以前梦想成为律师的陈斯江殊途同归了。
临近暑假,顾西美算了算手头的钱,心里踏实了一些,她赶在七月前要先回一趟沙井子找各级教育部门落实教龄问题。
今年教师工资改革,教龄津贴规定五至十年每个月补贴三块,十至十五年补贴五块,十五年到二十年补贴七块,她是生了斯江后调去团部幼儿园当老师的,到今年刚好十五年,但兵团幼儿园的老师编制不在教育系统里,所以市里只从沙井子镇中心小学算,教龄一下子从十五年缩短成了九年,一年少四十八块。但这可不是一年的事,是一辈子的事,以后退休工资也要差这些呢。
按陈东来的意思,四块钱一个月,哪里省不出来,犯不着和国家较真,较真也往往是白费力气。偏偏顾西美是个惯钻牛角的性子,要她占国家占单位的便宜,打死她也不干,但要她吃哑巴亏,别说是四十八块一年,四块八她也要去争一个说法。不为钱为一口气,教幼儿园怎么就不是老师了?人人都喊她顾老师,所有班的音乐都是她教,还要照顾二十几个小萝卜头,辛苦不说,逢年过节还要排节目参加师部汇演。这不是少她四块钱,是抹杀了她为兵团奉献的六年。六年,小学生都变成大学生,怎么能变成一片空白?
西美想着斯南坐火车免费,便问她想不想回上海,斯南却摇头说不回。她忙着整顿帮务呢,最近地质大院里出了一个假冒伪劣“全真教”,教主是个友好路上另一所中学的高一男生,也是个武侠迷,自称“中神通”,还吹牛说自己会一阳指,提起她们帮就竖起小拇指,说她们不值一提。这帮一个道士都没有的“全假教”经常霸占北艺公园的沙坑不说,还专抢锄奸扶弱的好事,连扶老太太过马路也不放过,搞得她帮里出了好几个叛徒。当然斯南最近才得到消息,那个“中神经”能让大家真的放开肚皮吃羊肉串,葡萄酒每次至少三瓶。卑鄙!斯南想了好几天,决定先把道义放两旁,把挣零花钱放中间,谁让现在的这帮小赤佬这么好骗呢,等她也买得起一百串羊肉串十瓶葡萄酒,她就把那个“中神经”变成光杆司令,哼。
陈斯南的零花钱早已经不是小时候靠打弹子赢了,这两年主要收入考卖试卷。赵佑宁寄来的竞赛卷卖得最好,一套物理数学卷子能卖三块钱。当然不可能卖给同学,斯南的销售主战场在老师办公室和石油局办公室。
“啊呀,王老师,这个物理卷子是全国竞赛题,我看也看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别提了,刘阿姨,我家宁宁哥哥是华师大二附中的全国竞赛种子选手,他非要逼着我提高数学水平,我才初一啊,真是太苦了,你家丽丽阿姐能不能教教我?”
“不行不行,这些试卷都是保密的呢,上海好多学校想办法都拿不到。上次毛伯伯拿了三块钱找我姆妈印了一整套,我都急死了,万一丽丽阿姐变厉害了也去参加竞赛,她就变成我宁宁哥哥的对手了,竞赛得奖考大学会加好多分呢。”
斯江的初中试卷卖得便宜点,上海市重点中学的六科考卷,两块钱。景生的高中试卷也是这个价。但斯南一个星期能卖掉十来套。赵佑宁的竞赛卷价格高,只能出手四五套。
但是斯南今年一出手,壮志未酬就折戟沉沙了,办公室里的家长们一看都笑呵呵地说:“可惜哦,你这些上海的卷子我们都用不到了。”
“为撒???!!!”斯南两只眼睛瞪得溜圆。
“今年你们上海考大学是自己出卷子,和我们全国其他地方的考卷都不一样。你也别做了,没用,书都不一样啦。”
要西忒快哉!要死了陈斯南气得打电话回万春街,对着景生发脾气:“你们上海怎么回事?这么爱搞特殊?非要和我们不一样?你们有什么了不起啊!我们同意了吗?谁允许你们这么干的?不像话!”
还有两年不仅要考上海高考卷还增加了九门会考的顾景生无语望苍天,这也能怪到他头上?
总之,没了这一大笔横财,陈斯南头皮都快被自己挠破了,怎么挣点钱就这么难呢!
作者有话要说:斯南:挣钱太难了。
斯江:省钱太难了。
景生:呵呵,看我,三条裤子卖了三百!顶嬢嬢三个半月的工资呢。
八年后。
斯南:呵呵。
斯江:呵呵。
景生:......没什么,一条牛仔裤而已,也就三个月工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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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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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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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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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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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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