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媳妇轻声劝慰了会儿,阿娘哽咽着问:“东方,侬三个姊妹啥辰光什么时候来?”
“阿姐从余姚乡下坐船来的,明天应该能到。大妹妹是昨天跟大妹夫从淄博出来的,没说是坐火车还是汽车。小阿妹,”陈东方看了一眼陈东海,苦笑着叹了口气,“把我骂得狗血淋头,说”
“伊港啥了?她说什么了?”阿娘老泪纵横,急急喘了几口气,一双满是皱纹的手紧紧巴住了桌子边。
“等家里人全死光了她就回来收尸卖房子。”陈东方脸上热辣辣的。陈东珠从小就泼辣,不爱上学,为了逃学成天不是肚子眼睛疼眉毛头发疼,最不被老头子喜欢,挨的板子最多。人人都说斯南像顾家的孩子,其实家里人都知道她像谁。当年,上海有全国人民勒紧裤袋保障供应,淘洗沥干过的三等米还是吃得上的,东梅从余姚老家坐了五天船来讨点米粮,第二天从顾东文手里买到二十斤米,中饭也没吃就赶了回去。东珠那时候还不到十岁,放了学发现东梅走了,当晚就一个人跑去十六铺码头,最后是被警察送回来的,吃了好一顿“竹笋拷肉”。
阿娘一听差点又厥了过去,李雪静掐了她好几把虎口和人中才缓过气来,一屋子人听阿娘哭着自怨了一场。钱桂华半天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只纳闷自家老公哪里对不起陈东珠过了。
等阿娘好不容易缓过神来,接过西美绞干的热毛巾捂了捂脸,说道:“这里有六张存单,每张五百块,一碗水要端端平,你们三兄弟一人一张拿去,另外三张是给东梅东兰和东珠的。老头子单位里还有千把块抚恤金丧葬费,就补进公中开销,千万把他的身后事办得风光点。”
钱桂华心里凉飕飕的,她私下毛估估过,公公解放前就收入不菲,不然也买不下这套私房,虽然运动中吃了点苦头,也就是三五年的事,后来作为老会计师,工资一直不低,听陈东海漏出来的口风,老头子外快也不少,而且做会计的,越老越忙,退休后一个礼拜也总要出门忙上三天,要不然也不能一出手就是几百块贴补给老大家,闭着眼随便算算,家里没有一万也有七八千的现金,听说还有硬通货,这区区五百块老太太怎么好意思拿出来打发儿子们的,那三个姑娘她从来没听说过也没看见过,居然也要分走一千五百块,将来老太太难道靠她们三个养?她敢想不敢说,只盯着那存单生闷气,不拿,这五百她死也不拿,拿了就吃进了这个闷亏。
西美却把存单塞回给阿娘:“妈,我和东来不能拿这个钱。我们一直不在家,还要劳烦你们老人家帮我们照顾斯江和斯好,这五百块你留着傍身,就当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东来和我商量过了,从这个月开始,每个月我们寄五十块钱生活费回来,然后斯好我带去乌鲁木齐。就是我们没法在家陪着你,只能辛苦东方和东海你们两家多照顾照顾姆妈了。”
陈东方和陈东海连声说照顾姆妈是自己应该做的,钱桂华扭过头朝天翻了个白眼,心道老太太要是活到十岁,五百块够用几年的?好听的都给顾西美说了,脏活累活都丢给她们,这两夫妻不要太精。
阿娘捏着存单哭道:“不要给我寄钱,你们自己也困难的呀,回嘛又回不来,我一个老太婆哪用得着许多钱,你把斯好还留给妈带,老头子走了,要没斯好陪着,我一个人哪里活得下去!”
众人又劝了一阵,阿娘另外翻出一张发黄的单子来交给陈东方:“这是五一年换的地契,上头还是老头子的名字,你拿上这个和户口本,去改成你们三兄弟的名字。将来我归西了,房子也一分三。”陈东方慎重地接了过去,看了自家老婆一眼,心里踏实了不少,幸好这房子没有一份六,要不然将来说不定熬到最后真的给东珠收走了。
李雪静柔声道:“妈,你一个人住我们实在不放心,现在斯军上了班,斯民也用不着我照顾,要不你就搬去我们家住,也好有个照应。”
钱桂华虽然不机灵,但听到一向不吭气的二嫂突然这么说,立刻本能地嗅到了一点异样的味道,和钱有关的味道,她嘴比脑子快:“那怎么行,二哥二嫂你们家也太乡下了,虹桥机场那个附近到处是田,野狗一堆,没日没夜地飞机乱飞,轰轰轰地吵得要死,姆妈怎么睡得着?还有你家这四楼天天爬上爬下,姆妈是小脚,哪里吃得消呢,还是住到我们家最好,斯淇从小就跟阿奶亲,姆妈你说呢。”
李雪静笑了笑:“桂华你们的公房好像在三楼吧,比我们就少了一楼,而且斯强和斯淇挤在一个房间,姆妈去了难道睡沙发地板?她还要帮你们烧两顿饭,也太吃力了。斯好回来前,姆妈就天天乘公交车去接斯淇放学,帮你们烧饭搞卫生,亲不亲我们不好说,辛苦是真的辛苦。大哥也写信给东方说过好几次,谁家不是双职工两三个孩子呢,怎么轮到东海就这么娇气,非要老人家去出钱出人出力不可?现在姆妈最需要的是被我们服侍,可不是服侍我们小辈们啊。”
钱桂华张了张嘴,臊红了脸接不住话,暗骂了一句会咬人的狗不叫,只拿眼去溜陈东海。陈东海却摇了摇头说:“要我说,姆妈还是住在这里好,老人家最好不要搬来搬去的,不好。”
阿娘连连点头:“东海说得对,吾撒地方啊勿去我哪里也不去,吾要住到其他地方了,老头子回来寻不着吾找不到哪能办?”
西美说:“雪静和桂华也都是想孝顺姆妈你,留在万春街肯定最好,起码楼上楼下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远亲不如近邻嘛,而且有这么多街坊邻居天天一起说说话散散心,对姆妈心情也是有好处的。斯江今天还跟我说想搬回来陪阿奶住呢。”
阿娘又哭了起来:“囡囡肯回来啊?!顶顶好格喽,侬姆妈舍得伐?要有斯江和斯好陪陪吾老太婆,日脚总算有点盼头了。你妈舍得吗?要有斯江和斯好陪着我老太婆,日子总算还有点盼头。”
李雪静和钱桂华抿唇笑了,笑得都有点勉强。斯江和斯好到底是老太太自己带大的,孙子孙女也有个轻重厚薄之分。钱桂华眼珠子一转叹了口气:“姆妈住在这里也好,将来大哥大嫂斯江斯南斯好他们回来,户口和人,总归还是要跟牢姆妈的对伐?”
西美听出了她弦外之音,却不屑和她辩解,只劝阿娘要往前看,等将来孙子孙女们成家立业有了出息孝顺她,好日子还在后面。
最后商定下来,阿娘和斯江斯好仍旧住老房子,陈东来一个月连同斯江斯好的生活费汇八十块回来,陈东方陈东海各家给二十块。这样阿娘虽然没退休工资也没医保,一个月有六十块钱也能保障吃用开销。要有额外的大开销,三个儿子按四三三的比例均摊。
等夜里回到自己家,钱桂华翻来覆去睡不着,忍不住问陈东海:“你怎么对不起你妹了?凭什么她们几十年人不在家也要分掉五百块?”
陈东海嫌她聒噪,不耐烦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分就分了,她们姓陈就该拿这笔钱,你一天到晚嘴巴叭叭叭个不停,你不累我累。”
“你以前不是说老头子手上有大黄鱼大金条的嘛。怎么老太太一声也没提起过?”
陈东海闭着眼,半晌没说话,被钱桂华推搡得起了火,吼了她一嗓子:“你烦死了,花掉了行不行?要不然你以为你怎么进厂子的?这套公房轮到得我?还有这房子里的三十二条腿不是钞票?电视机是你工资买的?你戴的手表捡来的?老头子的钱花在我们身上是最多的,你还想干嘛?”
钱桂华吓了一跳,扭了他腰上的软肉一把,凑近了见陈东海没推开自己,便虚虚环住了他的腰,低声下气地嘀咕道:“我这不是看二嫂要接你妈去她家住嘛,肯定有花头的呀,看上去你爷娘是对你最好,实际上大事都不跟你商量的,只跟大哥二哥说。你看看,你妈来给给斯强斯淇烧饭就是吃苦,烧给斯江和斯好吃就是享福?大嫂生斯好得了五百块,现在你爸人走了也才给你五百块,我就是看不惯他们这么对你。”
陈东海睁开眼,沉默了会儿又合上眼:“别废话了,你和斯淇给我老娘洗过一次头伐?烫过一趟脚伐?斯江从小就孝顺。”
钱桂华被怼了两句,嘟囔道:“斯江嘛像她姆妈,惯会装腔作势,这种摆摆样子的孝顺谁不会做啊。”
“那你倒也肯装一下试试啊。”陈东海甩开她的手:“你除了东家长西家短一张嘴叭叭叭惹事还会什么?买买买算本事?我告诉你啊,以后头发不许烫丝袜新衣裳都不许买,你看看衣橱里,我们三个人加在一起也没你的多,还成天这件不好那件不灵的,花得最多的就是你。”
钱桂华气得翻了个身和他背顶背:“我一年才买几件新衣裳?你就知道胳膊肘往外拐,每趟去万春街,就我老实人吃亏,她们两个切菜生火扫垃圾看起来忙个不停,捡菜洗菜最累的都是我弄,每年一顿年夜饭总归要生好几只冻疮,涂多少蚌油都没用!我哪次说胡话了?说的都是大实话,我哪知道人家听不得实话,戳了她们心肝肺上了,欺负我娘家没人,又是打又是骂,打的是我?没面子的还不是你……”
陈东海被她唠叨得头嗡嗡响,烦躁地掀开被子下了床,咕咚咕咚牛饮了小半杯冷茶,回来躺下后翻了几次身才说道:“爸爸以前每个月都会私下贴补几十块给我们,大哥二哥他们有了大事,他一枪头多补点钞票也是应该的。你以后在万春街不要再提钱的事了。”
“几十块?九十块也是几十块,二十块也是几十块。”钱桂华反而来劲了,追着问:“到底是多少?你妈知道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
“五十块。”陈东海枕着手臂看着帐子顶上的一层浮灰:“倒台后,爸爸外头接了几本帐,又有两家单位请伊看报表,伊手头宽裕,看我没能升上去,就私下给了。你嘴巴牢一点,大哥二哥知道了心里肯定要不舒服的。”
钱桂华这下脑子倒比嘴快,算了几秒,心咚咚咚狂跳,好不容易压住笑意问:“一年六百块的话,四年就是两千四,钞票呢?你存起来了?”刚想拍拍老公马屁,不防陈东海喝了一声:“噻被侬用忒了!都被你花掉了”
陈东海越想越火大,刚开始他也存了几个月,后来架不住钱桂华撒娇卖痴,给她买了一件呢绒大衣,再后来,是高跟皮鞋,再后来,反正每个月都有这笔多出来的进账,烟啊酒啊都升级了,这几年竟然所剩无几。听老娘的意思,她恐怕不知道爷老头子这笔账,就怕她不识字,万一老头子记在账本上,给二哥或是顾西美看到了要多出事体来。他倒是见缝插针翻了好几次,只翻到了买菜本,有一次还被斯江撞上了,东珠要是回来估计还要闹腾,幸好她不回,总之,烦色,苦透。
没想到,怕啥来啥,第二天陈东梅到了万春街,正和阿娘抱在一起哭成一团,陈东珠拖家带口地从黑龙江黑河市爱辉县西岗子公社杀回了万春街。
作者有话要说:陈东珠:哼,我不姓陈,我现在是钮祜禄氏东珠,讨债来的。
斯南:叮,您已触发隐藏剧情,请和您的小姑姑搞好关系,未来可期。
n年后,斯江斯南景生佑宁去黑龙江探亲,看着一屋子穿貂的表姐妹们,深深觉得给上海人民丢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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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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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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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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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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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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