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了侬!小把戏!”顾东文板着脸:“侬闯祸了晓得伐?”
阿舅凶归凶,和姆妈一样,巴掌落在屁股上并不疼。斯南搂住他的脖子,笑嘻嘻地在他脸上亲了好几口,糊了他一脸口水:“阿舅你怎么知道我在这趟车上的呀?看来我是孙猴子你是如来佛,我从阿克苏跑了这么远,还是落在你手掌心了。”
“还皮!还嘴巴老!”又是两巴掌落下去,顾东文声音更凶恶了。
“哎呀呀呀,疼死了。”斯南咯咯咯笑,两条细腿在空中乱蹬:“阿舅,我好几天没洗澡了,乌鲁木齐冻死个人,幸好有梁阿姨在”
“您是北武的大哥吧?阿哥侬好。”梁乘务员笑着把大包小包递给他:“这是我们乘务组送给南南的一点东西,你带回去吧。”
“太谢谢了,真是不好意思,给你们添了这么大麻烦。”顾东文把斯南放下地,接过东西再三道谢。
陈东来从克拉玛依赶到乌鲁木齐的时候,斯南已经搀着一个老太太混上了火车,她额骨头也高,一上车就顺顺当当地找到了熟人,梁乘务员吓了一大跳,问清楚她怎么回事,赶紧报告了列车长。等陈东来顾西美辗转得到消息的时候,火车已经过了西安。
79年斯南被景生斯江送上火车独自返疆的时候,没精打采了一路,这次回上海她精神抖擞,加上和姆妈斗争胜利的激动,几个钟头就把整列火车从头逛到尾,和乘务组的人混得极熟。如今没了知青大军,53次列车已经不再是“强盗车”,斯南晚上笃悠悠地在餐车白吃白喝,一顿饭的功夫就把家底全抖落完了,没想到列车长激动不已:“南南啊,阿拉53次列车就是侬出生的地方啊!要命哦,你们不知道当年多惊险哦,真没想到小囡囡现在变成了噶漂亮的小姑娘”
等列车长声情并茂绘声绘色说了半个小时后,乘务组的小姑娘小伙子们都激动得不行,宣布斯南是53次列车的心肝宝贝金蛋蛋,停一个站就冲下去给她买一堆吃的玩的,斯南认了好些干姐姐干哥哥过房爷过房娘,感觉整条乌沪铁路都是她的天下了,把她得意得不行,尾巴翘上了天。
斯南新认的列车长干爹也赶过来和斯南告别,依依不舍地摸着她一头卷毛:“过房爷的电话号头记好了伐?干爹的电话号码记好了吗?”
斯南认真点头:“记好了!谢谢干爸的大红包。”
“下次要坐火车,先给我打电话,干爹去接你上车,不许自己乱跑了,万一碰上坏人怎么办?”列车长一想到这个可能性,糙汉子的心都要碎了。七八个乘务员围着斯南细心叮嘱,谈笑间还斤斤计较斯南多叫了哪个干哥哥干姐姐一声。
顾东文瞠目结舌,这小鬼离家出走,居然一路顺当,频遇贵人,有吃有喝有拿,还有人送红包给她,这什么世道,他八岁的时候才打服了万春街,外甥女靠脸和嘴已经征服了一条八千里长的铁路。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顾阿婆见到斯南,又哭又笑又骂又抱,催着顾东文去陈家报平安给西美东来打电话,转头把斯南按在大浴桶里烫得她哇哇叫,丝瓜筋从头到尾下狠手刷了三遍,拎出来换了一身斯江以前的衣服鞋子,还没擦头发,陈阿娘陈阿爷带着斯好上了门,劈头就是一顿严肃的教育。
斯好已经不记得斯南了,只对她湿漉漉的一头卷毛感兴趣,扯着往嘴里咬,嚼不动又吐出来。斯南把他脸上的胖肉左扯右拉,让他叫阿姐,斯好摇头:“侬勿是吾阿姐。”气得斯南一口咬住他的胖脸蛋,斯好哇哇大哭起来。陈阿娘一看宝贝孙子脸颊上浅浅两个牙印,气得不行,一边哄斯好一边说斯南,心想东来西美两口子怎么就生出斯南这么个小霸王,一点也不像陈家的人,才几岁就敢逃学,竟然一个人从新疆跑回上海来,还这么野蛮。陈阿爷下了狠心要把斯南拘在自己眼皮子下面掰掰正。斯南却哈哈笑:“小哭包,羞羞羞。”至于阿爷训的那些大道理,斯南左耳进右耳出压根没放在心上,上学不上学对她来说就不是个事。
顾东文带斯南去医院探望景生。一见到景生,斯南就猛虎扑食般地抱住了他不撒手。
“大表哥!你太可怜了,我可怜的阿哥呀,那该死的公交车在哪里?我一定要去踹烂它,还有那个开车的司机,我要杀了他给你报仇!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斯南恨恨地说。
“好了,谢谢侬了,先放手。”景生腾出一只手把她往外推。
斯南又扑上去搂住他的腰,眼泪水滴答滴答:“阿哥,你真的把我吓死了,我好几天都没睡,一闭上眼就看见你血淋哒滴地躺在马路上直抽抽,呜呜呜,我太想你了,所以我一个人跑回来看你了。”
景生被她说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垂眸睨她:“你不是被你妈打了才离家出走的?”
斯南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怎么会!你知道我妈没事就要揍我几巴掌的,一点也不疼。我专门回来陪你的。”她仰起头,抽噎了几下:“幸好阿哥你的脸没受伤”
顾东文哈哈笑,景生黑了脸:“起来,放手。”
“不放不放就不放,我要一直抱着你。”斯南眨巴眨眼,眼泪水滂沱而下:“阿哥!”
“你压到我腿了起来。”
“哦哦哦,对不起对不起。”斯南赶紧撅起屁股弹开,看看被自己压着的石膏,转眼又笑了起来:“阿哥,你这个看起来有点滑稽。”
“滑稽你个头。”
“我能摸一摸伐?”
“嗯。”
斯南好奇地上下摸完又敲了敲,侧耳倾听:“还没熟,得再放放,嘻嘻。”
“你可以滚了。”景生笑着给了她一个毛栗子:“滚回阿克苏卖哈密瓜去。”
“阿哥!”斯南摸了摸额头,直接猴上了病床:“你看见我高兴不高兴?我厉害不厉害?我从沙井子搭拖拉机到阿克苏,跟着一个阿姨和两个叔叔在国道上拦了兵团的大卡车,一直坐到乌鲁木齐。我告诉你啊,我现在是53次列车的心肝宝贝金蛋蛋,我现在有两个干爹,两个干妈,三个干姐姐四个干哥哥,啧啧啧,他们给我一路上买了好多好吃的好玩的”
整个病房都沸腾了,大家七嘴八舌地来追问细节,啧啧称叹,斯南有问必答,口齿伶俐。十几分钟后,骨科病房的宝贝金蛋蛋也出炉了。景生邻床的爷叔喜欢斯南喜欢得不行,怎么也不同意景生说斯南比斯江差一条黄浦江的说法。斯南自己也不服气:“我阿姐当然是最最最最好看,天下第一好看,但我天下第二好看嘛,跟她最多差一条苏州河!”
一室笑声中,景生伸手揉揉她的脑袋:“小戆徒,苏州河臭得要命。”
“肯定没你们这里臭。”斯南做了个鬼脸,眼珠子转了转:“阿哥你以前吃饭和大便都在这床上?怪不得好臭好臭的。”
“唉,谁让我们都动不了呢。”邻床爷叔叹气:“作孽啊,要能动谁愿意呢,苦啊,苦透苦透。”
斯南干咳了两声,瞄了瞄景生的脸色,跳下病床:“不过这样也挺省事的。我也想要这样的床,可以和公共厕所再会喽。”她趴到病床底下看了看:“这儿应该挖个洞,想拉粑粑的时候把盖子移开,下面接个马桶。”
顾东文抚掌大笑:“南南你还是个小小发明家啊。”
景生:“???”
病友以及家属们还有护士们:“!!!”为什么听起来很有道理的样子。
斯南笑眯眯地撑住床尾的栏杆,上上下下地晃荡:“那你们尿尿是怎么尿的呀?”她充满好奇和探究的视线扫过其他七张病床,看得别人毛骨悚然,没人想回答这个问题。
卢护士笑着说:“自己没法解决家属也不在的时候,会有护士和护理工来帮忙。”
斯南睁圆了一双猫眼,一脸不可置信:“嗷嗷嗷嗷!阿哥!你给别的女人看到小鸡鸡了?!”
景生抄起被子蒙住头,册那,他不认识这个小王八蛋。
斯南扑到他身上,悲痛欲绝:“我还没来得及卖门票呐”这门票要卖多少钱一张,斯南还吃不准,反正肯定不止五毛,连她还没看到的宝贝怎么至少也得卖个五毛吧。
一病房的人全部石化了,这个漂亮的洋娃娃……景生真惨啊,惨不忍睹,惨绝人寰。
景生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滚!”,顾东文笑得东倒西歪,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遇到斯南,景生都要吃瘪,他这个当爸的为什么觉得很爽呢,值得深思。
刚进门的斯江气得一把揪住斯南的衣领:“侬瞎七搭八啥么子呀!你在瞎七搭八什么呀”
斯南紧紧抱住斯江:“嘤嘤嘤,阿姐阿姐,吾想色侬了我想死你了,侬想吾伐?你想我吗?”
斯江看着她一头卷毛在自己怀里乱蹭,气立刻消了:“你怎么回事!离家出走多危险知道不知道?你真是吓死我们了!”说完又把斯南紧紧搂在怀里。
掀开被子的景生幽幽地看着自己病床前的姊妹情深:“谁能坑得到她?她不坑人就谢天谢地了。”
斯南挣脱出斯江的怀抱,还没来得及再度炫耀自己一路的成就,就看见了王璐。
“咦,你是谁呀?你来干嘛?”
王璐一怔,露出友好的笑容:“小妹妹你好,我是你哥哥的同学,也是你哥班上的班长。”
斯南摸摸下巴,看看阿姐再看看王璐又看看景生,露出了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哦”
“南南过来吃水果。”景生一看她神情就知道这家伙在动坏脑筋。
先前被景生拿十条黄浦江堵过嘴的阿姨笑盈盈地过来介绍,又说小王同学多么漂亮温柔仔细贴心,天天来照顾景生,还给他过了个邪气极其热闹的生日,多亏了小王同学你阿哥才能成为英雄少年上了报纸得了好多荣誉,你们真该好好谢谢小王同学。
斯南一脸纯真无邪地拉住她的手:“阿姨,那你赶紧带我去马路上,然后你也给车撞一下呗,我肯定说你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这样你就也能做女英雄了,而且你不用谢我,别客气,走吧?”ωωω.χΙυΜЬ.Cǒm
话多的阿姨立刻闷忒。病房里爆发出哄堂大笑,隔壁床的爷叔笑得眼泪水都出来了,拍着病床喊:“景生啊,你家小阿妹真是个活宝!人精!”
王璐有点尴尬,顾东文笑着请她坐,她坐下后拿出今天的课堂笔记,才讲了五分钟,就被贴在景生身边的斯南看得如坐针毡,她勉强对斯南笑了笑。
斯南勾住景生的脖子,笑得超甜:“大表哥是我的哦。”说完就在景生脸上盖了个章,得意地看向王璐:“你别想啦。”
邻床正在喝水的爷叔立刻笑岔了气。
王璐有点狼狈地别开脸:“妹妹在说什么呀……”
景生伸手抵住斯南的额头把她往外推:“烦死了你,坐了四五天火车臭死了,别赖在我这,你去外面玩,去去去。”话说得很嫌弃,声音里却透着笑意和纵容。
斯南跟牛皮糖似的挂在他胳膊上:“我洗过澡才来的,可香了,阿哥你闻闻你闻闻。”
“行了行了,你最香,我要学习呢,你别烦,你去找刚刚那个护士阿姨,外面有量身高体重的,你去量一下,看看长高了没有。”
斯南不情不愿地跳下病床,走出病房门口又回过头来大喊:“阿哥,你将来要跟我结婚的,记得告诉别人啊,谁也别想跟我抢!”
斯江噗嗤笑出声来,景生冷眼看着她幸灾乐祸的模样,人生路真是多艰辛。
作者有话要说:景生:你还是回新疆吧。
斯南:不,我要留下来保护你。
景生:那倒不必。
斯南:那先卖个门票?你躺着就行。
景生: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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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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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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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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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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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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