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园厕所里仔细洗了把脸,撩了点水把鬓角散乱的头发抹平,眼皮也消了肿。西美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华山医院。医院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和公园里的人全然不同,他们神情漠然,难掩慌张焦虑,西美莫名又庆幸至少自己还算康健,在阿克苏的女知青,十有八九由于劳作太过辛苦患了各种病,子宫脱垂都算小毛病,伸手塞回去还得继续干活。
西美站在树下往马路对面看,东生食堂门口排着七八个人,看起来生意兴隆。玻璃门突然开了,西美往树后让了让,却见斯南匆匆跑了出来,举着一个小本子喊:“七号!七号两个人有伐?可以进来吃饭啦,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啊。”
“有有有,在这里。”
排队的人哄笑起来,有人问斯南她是不是小老外,斯南鼓着腮帮子说才不是,旋即玻璃门又关上了。西美有点心酸,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吃中饭,她漫无目的地又走了会儿,路过华山饭店便进去要了一碗馄饨一笼蒸饺。
夜里西美平静地告诉家里自己已经买好了火车票打算回阿克苏,斯江和斯南不知道原由,听西美说了个大概后都懵了。
“我们的鸡还能要回来吗?”斯南问,“还有我回去是不是能上二年级?”
“你想留在外婆家还是跟姆妈回去?”
斯南挠挠头:“都行,我随便。”
斯江紧紧握住斯南的手:“姆妈,没户口不也能在上海上学吗?我都上到五年级了,阿妹也留在这里吧,九月份她就可以上一年级了。”
西美低头抿了抿唇,勉强挤出一个笑来:“南南你要是留在外婆家,千万记得姆妈的话,不许给外婆和阿舅添麻烦,在学校不许闯祸,行吗?”ωωω.χΙυΜЬ.Cǒm
斯南觉得自己太难了,她看看大表哥,看看阿姐,再看看姆妈,最终下定了决心:“我想回新疆陪姆妈。”
一屋子人包括西美都很意外。斯南咬着手指点点头:“嗯,我不想读第三次一年级了,虽然一年级是最最重要的年级”她还从来没和姆妈分开过,虽然姆妈很啰嗦还老是动不动拧她耳朵揪她辫子打她屁股,但她还是想和姆妈在一起。她心虚地去牵斯江的手:“阿姐,等我过年再回来找你玩好伐?”
斯江垂下眼帘,心里头被烧得滚滚烫,她怕自己又哭出来,只轻轻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她其实心里隐隐知道,斯南离不开姆妈,姆妈也离不开斯南,她们不像她,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也不是一个人,她有外婆和阿舅,还有表哥,他们都对她特别好,她不应该不满足,她还有弟弟,斯好和她在一起。
陈阿爷和阿娘知道了,长吁短叹一番,私下又塞了两百块钱给西美,西美推了半天最后还是不得已收了下来。
“老二老三只以为我们偏心老大,却不想想他们能有今天,靠的是谁?”陈阿爷仍旧意难平,“他们两个别说大学了,中专职校都考不进,我费了多大力气才替他们搞到了铁饭碗?公家的房子论资排辈,不到四五十岁能轮得上他们住公房?只有东来,从小到大没用我们操一分心,你们是不在眼门前孝顺爷娘,但你们为国家做了多大的贡献,吃了多少苦,他们比得上你们一根汗毛?西美,有些话阿公在外人面前不好说,你心里要有数,话呢我放在这里,这套房子呢,将来肯定是留给你和东来的,我要活得长,等得到东来退休回来最好,要是活不长你们也别担心”
“爸!千万别这么说。”西美吓了一跳:“我和东来真的从来没想过房子的事,要是东方东海有想法,早点当面提出来,大家几句话就说清爽了,也不会有这个误会,弄得这么难看。”
阿娘叹了口气:“哎呀,都是钱桂华这个十三点,老二老三都不知道她做出这种事来,也只有她做得出这种事,什么石库门的上海小姐哟,比阿拉棚户区的还不如。”她拍了拍斯好的背,“你回新疆记得跟老大说,让他别放在心上,伤了他们兄弟间的感情倒不好,东海昨天还说没忍住又动了手,她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没人可怜她。”
西美心里冷笑着,却只垂眸淡淡地点了点头,这会儿觉得那两百块钱也不烫手了。
陈东来的电话是下午打到万春街的。
“西美,我还在乌鲁木齐,这几天去新疆师范大学跑了两次。”陈东来倒有点兴奋,“春节时我看你的函授作业还没交,就带过来帮你交了,你这次回来我陪你去学校见一下副校长,七月份就能拿到大专文凭。”
西美一怔:“你你认识副校长?”
“不是我,我们办公室那个小何,她姑父在新疆师范做系主任,她介绍的。你都读了这么久,放弃了多可惜。你放心,我这次会做的,送了几瓶茅台酒几条烟。人家挺客气的。”陈东来眼巴巴地邀功:“陈校长和梁主任那里我也送了,你放心,回来后还是干部编制,不回兵团。”
西美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人就是这么奇怪,希望越大就容易失望越大,一旦绝望了倒反而惊喜连连。陈东来好歹终于也做了一回男人,替她分了忧解了难。
“你辛苦了。”西美声音软了许多,鼻子眼睛直发酸。
“没事,你才辛苦。把斯南带回来吧。”陈东来叹了口气,“老二老三对我有意见,把气撒在你身上,是我对不住你。总不能三个孩子都交给老人家,只能委屈斯南跟着我们了。”
“斯南自己也想回新疆的。你为了我的事东奔西走的,上次打电话回来怎么不说一句,你要是说一声,我也不跟你争啊。”西美又不免疑心他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才突然体贴起来要弥补她。
“那时候事情八字还没一撇,有什么好说的。没挖出油来的都不算数嘛,万一没办成你白高兴了,你也知道我没做成的事不喜欢挂在嘴上。”陈东来的确颇为得意自己办成的这两件事,邀功的话还是要说的,转念想到还有件紧要的事:“对了,你去第一百货和妇女用品商店看看,有什么女同志喜欢的时髦的东西,带点回来送给小何,这次倒是欠了她一个人情。”
西美心里一动:“她平常喜欢点什么?”问出口了她又惴惴不安,毕竟陈东来连她喜欢什么都弄不清楚。
陈东来一愣:“这我倒不知道,你等等啊,我让她自己来跟你说,小何小何!”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因这么个电话,西美的心情好了许多,似乎命运待她还不算太差,最重要的是她选的男人到底还是没选错。
谁也没想到,临别又出了一件事。
这天斯江放学回到家,就见外婆脸色不大好,斯南在旁边朝她抹脖子挤眼睛指指外头。
“囡囡,你帮外婆去你阿娘家借两个热水瓶回来。”顾阿婆替她拿下书包把她往门外推。景生看向斯南,无声地问:“怎么了?”
西美掀开帘子:“斯江,你给我进来。”
“姆妈?”
“进来!”
帘子又落了下来,斯南拉着景生和顾阿婆三个站在大衣柜边上偷听。
“景生,你带斯南出去白相,一个钟头以后再回来。”西美不容置喙地吩咐。
“哦。”景生默了片刻,牵起斯南出了门。
顾阿婆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顾西美,你有话好好说啊”
斯江却见姆妈走到拿起一本她最熟悉不过的本子。她脑子里嗡的一声,难以置信地喊了起来:“姆妈!你干嘛偷看我的日记?!”
西美猛地挥了挥手里的日记,险些打在斯江脸上:“我要不看还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我怎么了?!”
“你才几岁?十二岁!小学五年级的学生,就看起这种书来?情啊爱的,还什么是爱?这是你这个年龄该想的问题吗?怪不得你上学期数学退步了那么多,你还瞒着姆妈!陈斯江啊陈斯江,姆妈那天还真担心是不是对你太严厉了,是不是凶你了,看来是我错了,错得简直离谱,我对你实在太宽容了太没要求了!”
“不是因为这个。”斯江强忍着泪,鼓足勇气道:“你还给我,这是我的日记,谁也不能看。”
“你是我女儿,我是你妈,我生的你,我就能看!再不看等你出了事就来不及了。你还说什么合唱队和电视台舞蹈排练太费时间,全是胡说八道!你的时间全花在歪门邪道上了,成绩能好吗!”西美简直痛心疾首,懊恼自己发现得太晚:“你说,谁让你看这些东西的?我要学校找你们班主任。”
斯江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这些是四大名著是世界名著,新华书店里摆出来,我就可以看,我自己买的,我们老师也让我们看的,才不是什么歪门邪道,明明是你不懂,把我的日记还给我!”
“我不懂?!”西美急火攻心胳膊一轮,日记直接砸在斯江鼻子上。
斯江疼得“嘶”了一声,捂住鼻子,一抹一手的血,她半晌没回过神了,姆妈这是动手打她了吗?她抬起头,那本日记上蹭到了一条血痕,浅浅的,永远擦不掉了。
西美也一怔,悻悻地把日记丢在了床上,出去找毛巾和药棉。
顾阿婆急得两巴掌抽在她背上:“你打囡囡干什么!”
“我没打她!她自己碰的。”西美闷头倒水:“你别进去护着啊,就是你们什么都不管才搞出事情来了,我还没说完呢,今天非说完不可。”
“不许说了,毛巾给我,你回陈家去,去管你儿子去。”
“你懂什么?你这是在害她!我是她妈,我都是为了她好!”
斯江听着外头姆妈和外婆吵成一团,默默拿起日记本,翻开来看了几行,眼泪和鼻血就把工工整整的字迹晕花了好几处,想起那夜小舅妈和她头靠着头说的那些话,斯江咬了咬唇,撕下几页揉成一团,又展开来继续撕,慢慢地,那篇飘的读后感变成了碎片,上面的眼泪和血再也看不出来了。她继续翻,把简爱那篇也撕了下来。
“你干什么?”西美把脸盆嘭地放在地上,抢过日记本:“你以为撕了就算了?姆妈就不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了?你老实说,在学校都和谁走得近?有没有男同学?是不是那个赵佑宁?我今晚就去康家桥问问他爷娘怎么教儿子的!”
斯江定定地看着她,什么也不说,偶尔轻轻伸手抹一把鼻血,吸一下鼻子,被泪水洗过的小脸闪着光,那是一种决绝的十匹马也挽不回的神情,似曾相识。
西美突然有点心慌,面前的少女不像她的宝贝斯江了,她绝不允许她的斯江变成南红那样的人,小小年纪就想着情爱和男人,她这辈子就毁了。她从来没这么后悔过把斯江留在上海。
“先把鼻血止了。”西美手忙脚乱地往斯江鼻子里塞药棉。
斯江别过头:“我自己来。”
西美又去脸盆把毛巾绞得半干来给她擦脸:“你擦干净脸,姆妈再好好跟你谈。”
斯江随便擦了擦,把毛巾的毛巾狠狠捏了右捏,突然抬起头说:“姆妈,我求求你”
西美吸了口气,等着她认真反省好好道歉立下洗心革面的保证,那她就原谅她。
“随便你怎么打我骂我,”斯江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不停颤抖着:“别去我同学家,人家会看不起我们的。”
“你现在害怕了?知道会被别人看不起了?你早干什么去了?!你是小姑娘啊,脑子要拎拎清爽!”
斯江嘴唇翕了翕:“我不怕,我没错,我没做错,我怕人家会看不起你”赵佑宁的姆妈会怎么看姆妈,她想都不敢想,她不想姆妈变成三妈那样的人。
“啪”地一声脆响。
斯江低下头捂着脸不说话,药棉从鼻子里掉了出来,这次的鼻血确确实实是被姆妈一巴掌打出来的。
顾阿婆冲了进来把斯江搂在怀里,指着西美气急败坏地骂:“你滚吧,马上滚回新疆去,这辈子都不要回来了!钱桂华骂得那么难听,你屁也不敢放一个,对着自己女儿倒逞起威风扇起耳光来了!我告诉你顾西美,我当年就不该伸手管你,你累死苦死在新疆大不了我去替你收尸,你也不至于变成这么个混账没用的东西,你怎么下得去手的?这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你个黑心肝的。囡囡乖,你哭两声啊,你别吓阿婆,你哭出来好了,你不要理她,她发神经呢。囡囡,你哪里疼,给阿婆看看,要死了,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斯江咬着牙:“我不哭,我没错,我不怕。”
西美浑身冰凉,走出去的时候踢翻了地上的脸盆,她踉跄了一下,掀开帘子,见景生和斯南刚进门。
“姆妈?”斯南在楼下就听见阿婆的声音,不知道阿姐怎么样了,她小心翼翼地想溜进里间去,却被西美一把抓住。
西美把斯南紧紧搂在怀里,还好,她还有斯南,她还有东来和斯好。
直到千禧年,即将三十而立才学会如何去爱的陈斯江第一次承认,她不爱妈妈、妈妈也并不爱她。
作者有话要说:遇到东文和北武,其实要极好的运气。遇到西美,人间常态。她不过是那个年代万千女性的代表。下一章,斯江宝宝就长大了。别急哈。连续几天这么粗长,求个留言鼓励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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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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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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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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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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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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