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生抱着脸盆站在门口怔了片刻,拿不准自己是否应该悄悄上阁楼好避开这一家子的文斗武斗,见斯南仰着脖子干嚎一滴眼泪也没,斯江却一点声音不出只有眼泪发大水,便又往脸盆里倒了半瓶热水,绞了毛巾直接捂在了斯江脸上。
顾东文站起身,夺下顾阿婆高高举起从不落下的鸡毛掸子,在吃饭台子上狠狠抽了一下:“好了!都给我太平点!”
麻将哗地散了,“啪”地一声,鸡毛掸子断成两截,鸡毛在屋子里乱飞,斯南呸呸两声,吐出一根鸡毛来。
“姆妈,你头上有一根鸡毛。”斯南转眼就忘了自己还在躲避姆妈的毒打,指着西美头上咯咯咯笑。
顾阿婆嘟囔着去外面拿笤帚簸箕:“真是的,老大你那么大力气干什么?要是明天扫都不好扫,年初一弄得一地鸡毛算什么名堂经。”
一屋子人休了战,刚把鸡毛收拾干净,外头的鞭炮声密集起来,关着窗都闻得到刺鼻的硫磺味,墙上的挂钟响了起来,年初一到了。
东文南红西美北武四个面面相觑。
“姆妈,恭喜发财,万事如意。”顾东文把匾子拿了起来,招呼景生下楼煮汤圆。琇書網
南红从包里翻出几个红包:“景生,来拿压岁钱。”又把一个最大的塞进顾阿婆怀里:“万事如意,大吉大利。”善礼也跟着拿出三个红包来。
顾阿婆谢过善礼:“景生,斯江斯南,先去谢谢周叔叔,来,这是阿婆给你们的,拿好了。好了啊,不开心的事我们全丢在猴年,新年里要开开心心的,好不容易一家人在一起了”她瞥了眼西美,“你们都要懂事一点,晓得伐?”
“知道了,谢谢奶奶外婆。”
景生收起红包,把五斗橱边上的半箱仙女棒拎了起来,招呼斯江斯南:“走吧,煮汤团去。”
西美把陈家的一盒子汤团拿起来:“斯江,把这个拿下去给舅舅一起煮了。”
斯南把自己收到的压岁钱双手呈上:“姆妈,这些给你,新年里你要开开心心的呀,恭喜发财,发大财,姆妈你发财就是我发财。”
斯江也送上一堆:“姆妈,我的也给你。祝姆妈鸡年大吉大利万事如意。我和妹妹会听话的,我保证。”
西美接了一手的红包,不自在地避开斯江的眼神:“嗯,知道了。也祝你们新年学业进步。这些姆妈先帮你们存起来,留着给你们上大学用。”
斯南兴致勃勃地转身跟着景生下楼:“大表哥,我能玩几根仙女棒?五根行吗?不行的话三根可以吧?”
“随便你玩,这半箱全用光,明天我去给你买新的。”景生大方承诺,谁让这两个小可怜大年夜还遭了一顿打骂呢,真惨。
“大表哥你变了。”
“嗯?”
“这次我回来你都不喜欢我了,老跟我作对,现在你好像又喜欢我了,我香你一记吧。”
“谢谢侬,不用了。”
“咦,你怎么又跟我作对了?来嘛,来嘛,过来嘛。”
“南南!”斯江追下来,看见斯南跟猴子一样悬在景生胳膊上,简直无语了,“大表哥头上受伤了,你干嘛呢,刚刚还跟姆妈说了要听话的。”
“我没说呀。”斯南撅着嘴去亲景生:“我就要亲一口!一定一定要亲到,你过来你过来。”
顾东文一巴掌把景生的头压了下去,乐得不行:“你傻不傻,妹妹亲一口,好运行一年。汤团交给你们,看着点锅子,我上去了。”
景生瞪了他一眼,摸一摸一脸的口水,嫌弃地扒开斯南的手,黑着脸发狠:“没了,你一根仙女棒都别想玩了。”
斯南呆了一呆,灵机一动,抱住景生大腿小脸一仰:“那我给你亲回去吧,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斯江喊了起来:“潽了潽了,锅子里潽出来了,阿哥!”
南红一夜没睡,六点钟吃了一碗红枣茶两个馒头,准备先回宿舍收拾点东西再回复兴岛,等明天回门正好把阿大三个送来轧闹忙。
弄堂里不少人家已经敞开了大门放过一轮鞭炮,到处都是红纸屑,棚户区里老苏北人家的孩子们还有挨家挨户拜年的习俗,不少孩子拎着篮子一路喊着恭喜发财,老头老太们笑眯眯地把各色糖果点心拿出来分发。南红哈出一口热气,在寒风中抖了抖,小时候她从来没拿到过糖,因为她赖床不肯出门。西美总是最早起来去拜年的,一篮子满满地回来,像个守财奴似的立刻装进饼干盒子里,生怕被她偷吃了。她其实是偷吃过,故意把奶糖糖纸丢在饼干盒子边上留下证据,西美大哭大闹,她哈哈大笑。西美的报复就是把她的蝴蝶结头花剪得粉粉碎,结果大哥被她缠得没法子,又给她买了四个不同颜色的蝴蝶结,西美又大哭大闹,她照旧哈哈大笑。这辈子她和西美就没像斯江斯南这么好过,姊妹情这个东西,南红觉得很陌生,大概因为她生来就不是个好姐姐吧。
“南红!”
南红转过身,一看是善礼,便笑了:“你也回部队去?”
“你去哪里?我送你吧。我开了车,就停在马路对面。”善礼露出一口白牙:“对了,祝你新年好。”
南红也不客气:“肯定好,年初一就遇到你这个贵人。”
天灰濛濛,马路上冷冷清清,电车吊着长辫子晃悠悠地进站出站,车厢里也空荡荡的。老伏尔加从常德路转上南京路,往外滩方向开去,不时传来轰乓的炮仗声,南红如数家珍。
“看这边的常德公寓,解放前有个很红很红的女作家叫张爱玲,她和她姑姑住这里,听说公寓里是那种老式电梯,带铁栅栏的,电梯阿姨势利得很,眼风一扫,外地人本地人上只角下只角煞辣丝清爽。不是谁都能上楼的。”南红想起笑着说这话的方太太,方太太认识张作家的姑姑,请她们到禹谷邨吃过下午茶,大概也是她和阿哥偷看过的时髦女士之一。
“平安电影院,离你们部队挺近的,来看过电影伐?电影院门口有卖香烟汽水零食的,还有卖花的。”南红出了会神,她和赵彦鸿第一次看电影就在这里,那时候还叫平安大戏院。他戆呵呵地什么都要买,捧着一大堆进去,再捧着一大堆出来。
红灯转绿灯,陕西北路路口的景德镇瓷器商店铁门上贴着红纸,年初五开业。再过去的兰棠皮鞋店也贴着红纸告示。
“呀,名字改回来了。”南红的脸几乎靠到了善礼的肩膀:“凯歌食品厂改回凯司令了,我姆妈以前一直在这里卖白兰花。说不定你还见过。”她转过头贴上车窗:“江宁路那边就是美琪大戏院,我年轻的时候去听戏,总喜欢先来凯司令二楼吃杯咖啡,他们家凌老板最最客气不过,每次都要送栗子蛋糕给我们。”
“你喜欢吃栗子蛋糕?”善礼东看西看,他对这条马路一点印象也没有,当然也不记得有没有遇到过卖白兰花的老人家。
南红歪着头想了想,笑了起来:“其实也还好,不过有人送,总归吃起来香一点,说起来也有面子。”她每次吃完蛋糕回去总要气一气西美,现在想来真是太幼稚,难怪西美最讨厌她。
这一路,善礼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他在上海住了几年,却好像从来都不认识这个城市,身边的南红却像是这个城市的灵魂,每栋楼她都记得是什么风格,开过什么店家,出过什么名人逸事,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她说起这些时语气缱绻缠绵,温柔可亲,偶尔还带着一点促狭和调侃,她不只是在回忆她的年少青春,更像在说自己的爱人。
“啊呀,到了。前面靠边,对,这里停就行了。”南红说了一路,差点错过宿舍的弄堂口。
目送老伏尔加远去,南红甩了甩手里的坤包,笃笃笃踩着高跟鞋进了弄堂。
年初一,门房间角落里的煤球炉上温着一挑子开水,门卫老伯伯的眼镜压在报纸上,人不知道去哪里了,玻璃窗上贴着的福字掉下来半边,在寒风中摇摆。南红从包里掏出一堆什锦糖搁在报纸上,笑着进了楼。
楼梯转弯口坐在报纸上的男人抬起头,见到南红立刻站了起来。
南红一愣,冷着脸问:“你怎么进来的?你来干什么?还想得起回上海来?”
“回来过年。”赵彦鸿拎起身边的蛇皮袋,“新年好。”
“好撒好?”南红冷笑着拨开他,径自往自己宿舍门口走,“哪能?大年初一跑回来捉奸?你爷娘又跟你说什么了?我去打了一夜麻将,一输三,输了五十六块,不过输的是我自己的钱,跟你一毛钱关系也没有。”
她拔出钥匙反手要关门,男人却挤了进来,顺势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低头在她发间嗅了好几下:“随便你,跳舞也行打麻将也行,你高兴就好。我没跟他们说回来的事。老板派了辆车,早上四点多才到,跟门房爷叔磨了半天。”
南红抬腿就踩了他一脚:“松开,一嘴烟味臭死了。”
赵彦鸿松开她,在十几个平方米的宿舍里转了两圈。南红摇摇热水瓶,空的,从包里把最后几粒糖掏出来丢在桌上:“吃不吃随你。”
赵彦鸿剥开糖纸,小心翼翼地含在嘴里,打开蛇皮袋,拎出一捆钱来:“这里是一万块钱,我挣的,你收好了。”他几口就把糖嚼碎了:“随便你怎么花。”
南红眉头拧了起来:“你哪来这么多钱?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帮人开船走私?”
赵彦鸿避开她的视线:“老板包吃包住,年底还发了奖金。南方现在上班都能挣着这个钱,不稀奇。”
南红走到他面前,两只手摸上他的脸,在新出的胡茬上轻轻蹭过。赵彦鸿情不自禁握住她的腰把她靠向自己。
“哎哎哎,你轻点。”
南红揪着他的两只耳朵往外拉:“问你话你当耳边风是伐?是不是在搞走私?你不老实交待我马上打电话给公安局举报你!”
赵彦鸿吓出一身冷汗,他最清楚南红的性子,还真做得出来,把她双手牢牢按在自己耳朵上:“别胡来,什么走私不走私的,说得那么难听。我要干了违法的事,那边海关老早把我逮起来了,还等你举报。”
“真没违法?”
“没。”
“看着我的眼睛!”
“我不好意思看。”
“做贼心虚是不是?”
“看了就想睡你,这不好久没那个了嘛。”赵彦鸿盯着南红:“行吗?现在,这儿。”
“你大年初一跑千把公里就为了回来睡我?”南红指甲在他耳朵上掐出了血印。
赵彦鸿“嘶”了一声,却不敢掰开她的手:“我回来送钱,送钱!还有过年!”
“睡一次一万?你不觉得亏?你们海员跑船谁不嫖?三五块钱一个钟头,能干到腿软,你跟我表什么假忠心?”南红双手游移到他颈后,虚虚地挂着,一条腿挂在男人腰上轻轻蹭了蹭,似笑非笑地顶了顶他:“你在汕头爽不爽?”
“放你娘的屁!”赵彦鸿火了,一把将她抄了起来,两步扔在了单人床上,压了下去:“我忠不忠你不知道?来,验货。”
“滚,不要脸的臭流氓,谁要验你的货。”验一次就生一个儿子,她亏大了。
赵彦鸿的手从她毛衣下面伸了进去,太过激动,整个人簌簌发抖起来,闷头亲了一阵,扯住她的手往自己身下探,喃喃地喊着:“红红,你验一下。”
南红气得了他一爪子:“十三点,说了几百遍了,不许叫红红,难听死了!”
“宝宝,宝宝总行了伐?让我亲亲。”
“戆徒,亲侬只头,快点脱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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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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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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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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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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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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