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年初的西沙群岛自卫反击战,男知青们热烈讨论起271、396等编队的装备和击沉越南驱逐舰的精彩过程,又为“海上黄继光”郭玉东烈士洒泪。顾北武却感叹:“黎笋1上台不是好事,他亲苏修,给他统一了南北越,没了美军牵制,恐怕要给云南惹麻烦。”谈及苏修,众人义愤填膺大骂赫鲁晓夫老毛子,顾北武却笑道:“任何事都要辩证着看,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说不定有一天我们会和美国交往,共同对抗社会帝国主义。”
这下连顾西美都沉思起来,她上次见顾北武时在坐月子,除了斯江和她的身体状况,也没聊什么,想不到四年不见真得刮目相看。她一直担心北武染上南红的坏习性,吊儿郎当荒废人生,现在看来他虽然不去上班,却也有忧国忧民的意识,根子还是正的苗子还是红的。顾西美打定主意要认真挽救一下万春街唯一的流氓阿飞。
“小顾,既然你说这几年两国关系缓和了,广交会也开得有声有色,那我们四机部②巴巴地跑去美国考察,送钱给美帝,要买他们的彩色电视机生产线,他们为什么还要送玻璃蜗牛讥讽我们发展太慢?这样被他们嘲还不反击,是不是太示弱了?不就是一条生产线嘛,天津也造出彩电了,阿拉上海金星也造出来了对伐?有啥稀奇。”孟沁的丈夫朱广茂在阿克苏县供销社,商品消息十分灵通。
顾北武笑弯了眼:“造出来一台、几千台,和一条生产线的差距太大了。美国人的生产线一年能生产二十万台彩电。我们和日本人同时发展电视技术的,十几年来已经落后人家太多了。我去无线电十八厂看了几十天,自己在家捣鼓了三五个月,才明白电子管和晶体管技术起码相差十八条黄浦江。总工说了,他们晶体管黑白电视机联合设计组恐怕还要三四年才能搞完方案。”
在座的无不啧啧惊叹,朱光茂叹了口气:“还是上海好啊,有机会去见多识广。我们这里才是真正的蜗牛,电还不知道哪一年能通呢。人生能有几个十年?你们看,小顾也就比我们小个两三岁吧,看起来还像十八岁,我们呢?三十岁的人,四十岁的脸,五十岁的心,六十岁的身体。”
大家默然。顾北武站起来敬了他一杯酒:“多亏全国保上海,上海才能无后顾之忧地发展工业搞生产。我们能留在上海的人,全托了各位阿哥阿姐的福,谢谢你们,兄弟姊妹爷娘亲眷都盼着你们早日凯旋归来。”
朱广茂干完一杯叫道:“好,希望阿拉回去以后都还有立足之地,同志们辛苦了!”那句“为人民服务不辛苦”没出现,一桌人哈哈大笑着喊:“辛苦!阿拉辛苦色了!”气氛又重新活跃热烈起来。
但说起小道消息的时候,顾北武却又一本正经:“现在市革委会尾巴都夹紧了。听说主席说了:她并不代表我,她代表她自己。”他板起脸说着湖南口音普通话,引得大家捧腹大笑,又格外激动,掺杂着猛然接触到最高机密的紧张。
“还有吗还有吗?还说什么了?”
“还说了:她算上海帮呢,你们要注意呢,不要搞成四人小宗派呢。”顾北武沉着脸总结:“吓得江qing同志最近连布拉吉连衣裙都不敢穿了,上海也不敢来了,切格瓦拉译制好了也没要送上去。”
知青们哄堂大笑起来,顾西美喂好奶哄好两个女儿睡着回来,正听到这句,她看看窗外,抄起一双筷子敲在顾北武头上:“就你话多,祸从口出懂伐?”这下引发了众怒,知青们七嘴八舌地抗议起来,要求顾北武多说点。顾北武笑嘻嘻地干完杯中酒,杯底一亮:“没了,干完了。”又引发一阵大笑。
“除了吃喝玩乐瞎花钱,你还会做啥!”顾西美又一筷子敲下来。
曹静芝的丈夫沈勇把最后两根烟抽出来夹到自己耳后,一边一根正好,一抬手拦住顾西美的筷子:“西美你不懂,小顾是模子厉害人物啊!就说脚踏车这个东西吧,要么永久13③,要么凤凰14,阿拉爷老头子我爸就是上三厂格老法师。顾西美,不是我看不起你们女同志,在这个上面你们是真的不懂,不懂就瞎批评小顾乱花钱,唉,这不是乱花钱啊,他是赚到了。”
曹静芝从他耳边拿下一根烟放到顾北武面前,白了丈夫一眼:“就你话多。人家阿姐说阿弟,关你什么事。”
顾北武笑着把烟又夹回了沈勇耳后:“阿哥请港讲,我只是听说锰钢永久13得过奖,所以想办法弄了一辆,到底哪能灵光?想跟阿哥长点知识。”
沈勇来了劲:“哎?我在实事求是啊,什么叫求?领袖说了,求就是要研究啊,64年的永久13多赞?锰钢、镀镍、六种色漆,牛皮鞍座,懂伐?永久13曲柄方棱,前叉圆嘴,懂伐?赶超英国兰苓,统共只有200辆,拿了国家银质奖!在座的男同胞们,你们有几个懂的?”沈星一喝酒就脸红,挥舞着右手有点激动:“知己啊,小顾同志,不要听你姐姐的,你这个价钱,就算是组装的,也绝对划算。留住啊留住一定要留住。”
外面门一响,一个人风尘仆仆地跨了进来,正是陈东来。
收音机里播音早就结束,见一家之主连夜赶回,知青们打着招呼,七手八脚地帮顾西美把台子收了碗筷洗干净,又为了顾北武明天去谁家作客吃饭争抢哄笑了一阵子才陆陆续续散了。顾北武和陈东来叙了几句话,拎起随身物品去连队安排的空宿舍过夜。沈勇意犹未尽,半醉半醒地搭住他的肩膀坚持要送他过去,一路依旧喋喋不休念叨着脚踏车的门道,连睡在沙发上的儿子女儿都不要了,气得曹静芝拖起沈青平,抱起沈星星就追出去骂。
陈东来几天前在乌鲁木齐火车站就见着了顾北武和斯江,狠狠批评了小舅子一顿,直到斯江含着泪说不喜欢爸爸了,才收了口,最后不得不答应绝对不提前告诉顾西美这个“惊喜”。他好不容易请了四天假赶回阿克苏,想到一家四口的团圆,连314国道这条石子路都不觉得颠簸了。
两夫妻在床前看着两姑娘的睡颜。陈东来几多欢喜几多愁。斯江的漂亮更衬托出斯南的丑怪,漂亮的一个在上海长大,是锦上添花。丑怪的这个却将在沙井子这乡村里长大,简直就是雪上加霜。这一刹那,陈东来是动摇的,他怀疑自己坚持把斯南留在身边是不是一个荒谬的错误。这世上太多父母来不及思考要不要生就生下了孩子,来不及思考该怎么抚养孩子,孩子就自己长大了,但不思考本身也是一种“幸运”。然而陈东来多读了几年书,不免沾染上了“思考”的坏习性,就徒增了许多烦恼出来。他看看一脸满足幸福的妻子,烦恼上头又加了一座大山:“悔不当初”。
三个多月,说短不短,一年的四分之一过了,说长不长,孩子才只一百多天。但顾西美对他的疏离和冷淡,却是隔着千里之外也感觉得到的。他两天写一封信来阿克苏,自愧不能搭把手,少不得嘘寒问暖,情深意切地忆苦思甜,间或夹上一些粮票,却从没等着回信,问她怎么不回信,顾西美冷笑着说自己要有那功夫写信,还不如躺下睡觉,让他试试一年一个整觉也不睡看看。他每个月把假调在一起休,赶回来想帮忙带斯南,洗了三盆尿布和衣裳就不小心扭伤了腰,顾西美气得问他是不是故意的,越帮越忙,害得她服侍完小的还要服侍他这个大老爷。
“西美,我们到外头说说话吧?”
“明天有空再说,我都累死了,今天崴了脚,明明敷了半个钟头,怎么还疼得不行。”顾西美歪上床,小心地撑住自己挪到斯南边上侧身朝里躺下:“他们都要来看斯江,烦死了,家里什么吃的都被他们剿灭光。明天你早点起来,搭朱光茂他们的拖拉机进趟县里,多带点钱,去王三街的南头找维族人搞只鸡,再买点子排,老朱供销社里还有二两黑木耳,你买上一两回来炖汤,阿娘说斯江得吃这个有营养。”
“崴脚了?我看看,肿得有点厉害,你等下,我去烧水,再帮你敷敷。”
等他烧好水端着脚盆回到床边,顾西美却已经睡着了,在睡梦里还微微皱着眉,估计脚疼得厉害,为了方便喂奶,她把胸口的两个扣子解开,露出一小片白。陈东来叹了口气,把睡在最里面的斯江踢掉的小毯子盖盖好,拧了热毛巾帮顾西美敷脚,滚烫的捂上去,顾西美脚抽了抽,睁了睁眼,模模糊糊地说了声谢谢侬,又睡了过去。
说来也怪,这夜竟然成了顾西美一年来第一个整觉。陈斯南一哭,顾西美立刻睁开眼坐了起来,发现天已经亮了,她有点懵,只当睡的是午觉,想起下午应该还有课,一颗心顿时悬了上来出了一身冷汗。再一看,斯江笑眯眯地趴在斯南边上,捏着她的小手哄她:“妹妹覅哭呀,妹妹乖,姆妈来了,马上就有奶奶na轻声切。姆妈!妹妹饿了!她一晚上都没尿!她真的真的真的太乖了。”
顾西美乐了:“勿可能。姆妈来看看。”她一摸,尿布真是干的,从来没有过的事。她打开尿布,想看看有没有大便。陈斯南扁着嘴扭了起来。
“不许动。”顾西美拎住斯南的两条小细腿提起她的小屁股,好极了,顾南红给的新尿布有点灵光,上面干干净净的。还没来得及夸斯南,一股钻心的疼痛刺得她倒吸了口气直接歪在了尿布上,陈斯南的哭声一停,憋了一夜的长尿喷涌而出,直接浇了姆妈一脸。
斯江尖叫了一声,乐不可支地扶住妹妹的小身体大大头:“尿了尿了!姆妈你头发湿了阿舅阿舅!”
顾北武和陈东来从外头冲进来,看见顾西美以一种邪起极其奇怪的姿势歪在床上,满头满脸湿哒哒的,搭着陈斯南的两条光腿,努力指着肿得比三个馍叠一起还大的脚咬牙切齿:“陈东来!这就是你帮我敷的结果?”
顾北武皱起眉:“软组织挫伤筋骨扭到,只能冷敷不能热敷。”
“爸爸爸爸,快来帮忙!”斯江期盼地看向很高大看起来就很厉害的爸爸。
陈东来觉得自己好像被盖上了越帮越忙的大红章。
对于这个堪比沈青平掉落粪坑的悲惨遭遇,顾西美严厉指责了陈斯南几十年:“侬!就是懒人屎尿多!从小不是尿在我身上,就是拉大便拉在面盆里,痰盂罐非要套在头上白相,脱也脱不下来,腻惺色了,根本不像个小姑娘,你看看你姐多省心!你好意思伐?!”xiumb.com
陈斯南翻个白眼:“我没尿你身上好伐?明明尿在你脸上,还是你自己扑上来的。我有证人的啊。陈斯江”
顾西美真心不太想认这个女儿。
作者有话要说:1黎笋:北越领导人。感兴趣的可搜索一下。
②四机部:第四机械工业部,详情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搜索“蜗牛事件”。
③永久13、凤凰14,在哪个年代相当于今天的超跑。
小剧场
顾西美内心独白:我只有一个女儿,在上海。
陈斯南内心独白:我只有一个舅舅,在云南。
陈斯江内心独白:嗷嗷嗷嗷,我只有一个妹妹!斯南斯南快叫姐姐。
顾北武内心独白:我家有一个戏精一个嗲精一个作精,还有一个小怪物......
陈东来:听说有个节目适合我:爸爸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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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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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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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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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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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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