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北武背起陈斯江一路往西。斯江振作起最后的精神提醒他:“阿舅,记得要去禹谷邨看梅妈妈还有方姐姐啊,吾还要送什锦糖把伊拉切哦(我还要送什锦糖给她们吃哦)——”
“好,侬抱好糖,当心覅落下——。”顾北武一句话没说完就听到了她轻微的呼噜声,一颗什锦糖跟着滑进了衣领里,他笑着摇摇头放慢了脚步。
“阿哥!阿哥!”小黄毛被推了一把,急匆匆跑上来,被顾北武一眼看得后背心汗涔涔的:“亚叔,侬是吾亚叔好伐?(阿叔,你是我叔行了吧?)”他见陈斯江睡着了,声音放得更轻:“对不起对不起,没看到妹妹睡着了。亚叔放心,我保证我姐不会再寄信给你。但是你收了钞票,两个多月都没消息,香烟嘛也没看到一根,这不大好吧?”
“你就是那个三天卖掉一百条牡丹的小黄?一顶十,全上海没第二个,模子(汉子)。”顾北武轻飘飘一顶高帽子送出去。
黄毛一愣,他最得意的就是这事,但是大哥们都不以为然,说他只是运道好碰到了大户,没想到竟然能被传说中很厉害的顾北武夸奖,说明自己的出货本事有名到出区了,只觉得脸一热,浑身的热血冲上了头:“啊哈哈,啊,啊,是我,没啥没啥,我运道好。”
“这个世界没有运道两个字,靠的都是本事,运道也是本事。”顾北武看向他胸口:“你到底怎么卖的?”
黄毛疾走两步靠近了顾北武,左右看了看,突然把衬衫猛地拉开:“阿哥,香烟要伐?看看,正宗牡丹大前门,飞马精装平装噻有。”他快速把衬衫合上:“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卖香烟最最方便,正好碰到个温州来的大户,他一个人就买了八十条。嘿嘿嘿。”
顾北武愣了愣,强忍住笑,震得背上的陈斯江一抖一抖:“可以啊你,有想法有方法,战略有效战术灵活,怪不得——”
黄毛的衬衫外面看看扣子一排,实际上是装饰品,里面镶了条拉链方便拉开拉上。衬衫里缝了十几只窄长的小口袋,里面装着四种香烟壳子和不少零散的香烟。
顾北武停下脚,身后一串“大闸蟹”也都跟着钉在了马路上。
“嘘——”顾北武笑着一只手往上托了托斯江,另一只手从后颈里摸出什锦糖来丢给小黄毛:“轻点,阿拉囡囡勒睏高(在睡觉),慢点再港。先头踢侬踢重了,勿好意思啊,来,请侬切颗糖压压惊。”
小黄毛咧着嘴看着顾北武的影子慢慢拉长,想把手里的糖扔掉,不知怎么回事却剥开糖纸塞进了嘴里,结果被身后几个缩头大哥捶了两下,糖差点呛到气管里。
“做撒?痛色了。(干嘛,痛死了。)”小黄毛没好气地揉揉自己的胳膊。
“咦,小赤佬脾气蛮大,香烟的事到底问了没?”
“问了!他说慢点再说。”小黄毛咽了咽口水,真甜。
“慢点慢点,慢到几点?现在已经五点钟了。”xǐυmь.℃òm
小黄毛翻了个白眼,抬脚跟着顾北武往西走:“我怎么知道,你们干嘛不去问,老是叫我上,受伤的人是我呀,为啥每趟受伤的人总是我?我又不是戆徒(白痴)。”
他们吵吵闹闹,却没人愿意当戆徒上去找顾北武的麻烦,毕竟黄毛挨的那一脚真的吓人,但也不肯就此罢休,于是你推我搡地跟了顾北武一路。
顾北武进了愚园路上的禹谷邨,到了一栋老洋房的铁门前才回过头来朝小黄毛招招手。小黄毛身不由己地屁颠颠地跑了过去。
“在这里等我半个钟头。”顾北武交待完,推开铁门朝里走。背上的陈斯江却醒了,挣扎要下来自己走。
一帮人眼睁睁地看着舅甥俩消失不见,对着铁门和铁门上的门牌胆子倒大了,脏话一连串甩上去,奈何铁门里头闹哄哄地,顾北武压根没听到。
老洋房从外头看起来很气派,院子里却乱糟糟,晾衣绳横七竖八,一块鹅黄色大团花的床单下边没有扯平,晒出了不规则的褶皱,没入半人高的蓬勃野草中。山墙边参天的大树上缠绕着满开的白蔷薇,足足两层高的花瀑依稀残留着以往的风光。占房运动后住进来的几十户人家,把红砖墙下原来的花圃拆掉,划出了各家各户的地盘,堆积着面盆碗橱煤饼炉子蜂窝煤等杂物,筛子上的萝卜干、咸菜、咸鱼上方飞舞着一团团苍蝇。
十几个孩子在洋房前的空地上跳房子跳皮筋打玻璃弹珠丢沙包,尖叫声争吵声震耳欲聋。旁边几张竹躺椅上,黄梅天还没到,几个老头已经打起了赤膊(袒露上身),摇着蒲扇噶散户(闲话家常)。
“哟,小顾来啦。外甥女越长越好看了嘛。”一个老头站了起来,一手摇着蒲扇,一手啪啪啪拍着白花花的胸脯,翻出阵阵肉浪,还不忘拎一把挂在救生圈上的老头裤。
“快看,她穿了裙子——”玩耍的孩子里有人叫了起来。
顾北武牵着陈斯江快步上了台阶,避开老头伸向陈斯江头顶的大手,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噗”的一声闷响,一个沙包突然从后面砸在陈斯江屁股上,掉在她脚边。男孩女孩们哄笑起来,还有人吹了一声口哨。
“哎,你怎么扔到妹妹身上去了,真是。”有老头子乐呵呵训起孙子来:“快点去拣回来,不要偷看妹妹啊。”
顾北武皱起眉停了下来,踢翻一个小黄毛是踢,多踢翻个小赤佬也是踢,就是这批老瘪三有点难弄。陈斯江拉着他进门,小声说:“阿舅,覅睬伊拉。”虽然打了也不会有事,但是给梅妈妈和方姐姐看到就不好了。
里面楼梯咚咚咚响,一个少女几步就冲了下来,手里一根粗又长的擀面杖,猛地敲在大门上,破旧的大门咣啷撞在墙上,弹了几弹,一门破信箱也跟着晃。外头的嘈杂声笑声嘀咕声顿时全没了。
“过来跟妹妹说对不起!你!就是你!104的郝爱国,过来道歉!”这栋老洋房的旧主人,被打倒后畏罪自杀的资本家方老板的女儿——方树人横眉立目朝着外头大声喝道,音量比陈斯江牌扩音器还要结棍。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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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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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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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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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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