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生撑起身子,和斯江双目对视了片刻。
“说了怕你生气。”
斯江咬了咬唇:“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会不会生气。”
景生低头轻轻啄了她一下:“不会有下次了,我保证,总有其他办法的。”
斯江垂下眼帘,胸口骤然剧烈起伏起来,一双手臂无意识地从景生颈后滑落,揪住了被套。
“是那种地方?”
“嗯。”
斯江抬起眼,橘色的暖光笼罩着景生的半张脸,坦坦荡荡,眼睛里有愧意无羞惭,可是闭上眼,哪怕只是想象一下景生在那样的场合被那样的女人环绕着的场景,斯江就觉得一团火从心底烧上来,烧得她面目全非,她所自持的理智冷静客观站在多角度思考问题,统统被烧成了灰,只剩下失望和愤怒。
景生从没想过隐瞒,他认为斯江足够了解他,他也认为自己够了解斯江,然而看到斯江的眼泪就这么无声地从眼角沁出的时候,还是慌了,脑海里晃出符元亮那句“小姑娘肯定受不了”。他俯下身,指腹沾上了泪,却断不了水龙头的开关。
斯江眨眨眼,吸了吸鼻子,胸口堵得太闷,一时竟无从说起。
“我就负责喝酒和付钞票——其他什么也没做,”景生低声解释,“谁也没碰过,谁也没碰过我,我保证,连话都没说过几句。”至于今晚多付的钱,景生不打算再提。
斯江伸手推了他一把,景生纹丝不动,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要揩鼻涕!”斯江抹了把涕泪,狠狠抹在景生光着的手臂上。
“就擦我身上好了,”景生低声恳求,“侬相信吾伐?对勿起。”
“侬觉着吾勒生气(你觉得我在生气)?”斯江看进景生的眼里,不由得反问自己刚才她汹涌的情绪里有妒忌吗?有作为女朋友对男朋友从身到心的占有欲和排他性的领地意识被侵犯带来的愤怒吗?她并不想做拜伦所说的“女人”:爱情在男人的生活中只是一种消遣,而它却是女人的生活本身。她也不想如徐小凤的《卡门》里所唱的那样,把爱情当成一种普通的玩意,把男人当成一种消遣的东西。但这样的自我拷问得到的答案令她更加沮丧,她不得不承认妒忌是存在的,那把最烈的火明显是因为她设想了景生和其他女人在一起寻欢作乐的模样。
“生气得蛮明显,”景生苦笑,“气得还蛮结棍。”
“但是我又担心你一点都不生气——”景生蹭了蹭斯江的鼻尖,“你越小气是不是说明你越在乎我越喜欢我?”
“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当然有排他性,我本来就是普普通通的俗人,不是圣人,肯定会小气会嫉妒的。”斯江有点沮丧地承认。
“我也很生自己的气。”景生翻身躺下,双手叠在脑后仰面对着天花板吁出一口气。
斯江默然不语。
“任何人,包括我,进到那里就都很丑陋很恶心。原因、目的、有没有做什么,其实都不重要,”景生有点颓丧,“是不是做生意一定要走这条路?总有人不走这条路的吧?至少爷叔没走过这种路,他也一样做成事情了,做成的还是大事。所以,归根到底其实还是我自己的问题,没人拿刀逼我进去。主动去和被动去,其实没有差别。”
斯江收了泪,天花板上的光晕并不均匀,一圈一圈地好多个同心圆,像涟漪扩散在白纸上,有虚虚的一道道阴影。她刚才最失望的也是这个吧,她总觉得景生是无所不能的,是与众不同的,可他竟然走上了这条路……斯江并不想用“沦落了变脏了”去评判景生,但现在的景生,似乎不再是以前的景生了。这点经由他自己剖析出来的时候,她的痛楚同样如此强烈,好像有什么在身体里夭折了,看得见挽不回,且不再来。
这条线究竟以什么为基准呢?斯江无法厘清,大舅舅也给专管员们送过烟酒,小舅舅也请客吃饭送礼给景生找来那群陪他去DG的“弟兄”,如果她从来没有因此对舅舅们产生过反感,又凭什么对现在的景生感到失望?烟酒和女色的区别是前者是物后者是人?难道前者可以称之为“人情”后者就只能定义为“美色贿赂?”,这无疑是五十步笑百步。
可就因为是景生,斯江才无法释怀。这样的无法释怀,恰恰又反证了她的失望和愤怒与价值观的崩坏没有关系,只是狭隘的利己主义而已。因为只单单假设成景生没有参与,是符元亮一个人去的,她都不会有这样的感受。wWW.ΧìǔΜЬ.CǒΜ
原来她竟然是这么狭隘自私的人,斯江翻身面向墙壁抱紧自己,整个人微微发抖起来。
“囡囡……”景生的手臂轻轻环住她,小心翼翼。
书桌上的中文机剧烈震动起来,一边震一边动,在掉下书桌前被景生捏在了手里。
符元亮留的信息:昆山出事了。
景生转身看向依然背对着自己的斯江,深深吸了口气。
***
接到群众举报,某领导在某宾馆嫖*娼,被警方当场抓获,其中一位卖*淫*女不堪虐待从三楼跳窗,生命垂危,已被送往医院救治。
符元亮抹了把满头满脸的汗:“吴琳娜人没事,吃了点皮肉苦——她没提我们公司,也没提我们的事。”
景生一声不响地看着他。
消息是妈妈桑透露给符元亮的。行有行规,出了事的小姐如果嘴巴不牢,三面不是人,不是以后混不下去的问题,老板和妈妈桑分分钟有办法让人活得比死了还苦。反之,拘留所里吃点苦,摒牢了不开口,罚点钞票而已,出来得飞快,有苦劳还有功劳,一边老板发奖金,一边生意会更好。哪个客人不喜欢这种让人放心的小姐呢?
第二天下午,景生和符元亮才被请去协助调查,妈妈桑也在,她眼角的细纹嵌在隔夜的粉里,笑起来像刀刻出来的一样。一条人命的大事,景生不知道她怎么笑得出来的。他和符元亮先被分开询问,再进同一间房间回答问题。
是你们请XX去某某KTV会所的吗?
是的。
叫小姐了吗?
有几位服务员来活跃气氛,推销酒,一起唱几支歌。
叫了几个小姐?
经理安排了六个服务员。
六个人里没有这两个人?
景生说包间里灯光暗化妆浓没仔细看没印象。
符元亮指了指吴琳娜说有。
例行的问题自然有例行的答案。
为什么要请XX?
认识了谈得来,临时兴起。
符元亮加了一句:XX唱谭咏麟唱得好。我唱张国荣还可以,之前比过两次,一胜一负平手……
他说的都是实话,在包房里当着所有人的面也这么开过玩笑。
没问你这个!
账单也没有问题,景生付的是现金,发*票上酒钱一万两千八百,服务费15%,没有嫖资。开了哪六瓶酒,和会所里的价目表都对得上。
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妈妈桑被人接走了,和她一起走的还有吴琳娜,罚款五百,连行拘都没有。那个还在医院急救的小姐似乎被遗忘了。也没人再继续询问景生他们。倒是有人不断进进出出,一会儿是XX领导对嫖*妓供认不讳的消息,一会儿是那个跳楼的小姐除了摔断了腿身上没其他伤,吴琳娜的证词是XX刚用皮带抽了她十几下,就吓坏了那位,大概因为唱歌时喝多了才慌不择路把三楼当一楼跳出去的。
符元亮整个人松弛下来。景生却一直在观察那些提问和回答的人,很明显,有人故意在放消息给他们,为的是安他们的心,让他们不要乱说话。
很快,有人通知他们可以走了,没事了。
XX领导的汽车后备箱里有五万块现金,办公室小金库里有三百多万现金。至于嫖*妓和喜欢抽卖*淫*女,变成了微不足道的事情。而那位跳下去的小姐,不过是一个拎不清的“鸡”而已,甚至变成了一个笑话。
***
面包车停在荒芜的工地上,瑞德服装的广告牌贴满了对着马路的一整排围墙,马路通向市区的另一半还在修,钻地声轰隆隆地项,挖掘机土方车吊车各司其职,穿橘黄色背心的施工队伍还在夕阳下忙碌。
景生下了车,慢慢走了两步,隔夜的酒翻滚上来,实在压不下去,呕了一地。符元亮赶紧上来扶他,却被景生一把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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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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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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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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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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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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