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校园的年末热闹非凡,圣诞舞会之后新年舞会又接踵而至。1990年的最后一夜,斯江被尹航她们死拖硬拽去了趟复旦,美其名曰体验全上海最高档的校园舞会。
说起来也好笑,H师大外语系的女生们,不太会和外国语学院的女生别苗头,也很少交集,倒会和复旦暗搓搓地较劲。无他,在上海,外国语附小附中就从来不参与区、市的重点学校排名,也不参加联考统考,大家仿佛都默认了那是另一个独立运行的平行宇宙。而交大同济等理工科医科学校,天然地和文科学校交好,想要实现“书中自有颜如玉”的人生理想,男生们不免会把复旦和师大的女生们暗中比较。这也是“爱在H师”的由来。
斯江在高中时来过一趟复旦,这是第二回踏足自己的梦中情校。在舞会上见到唐泽年的几个室友,斯江笑着和他们一一打了招呼。两个联谊寝室虽然已经有名无实没有再联谊过,但因为对方室长严溯一直在追求胡蝶,所以联系倒没有断。
唐泽年三个字没任何人提起,严溯却在两首舞曲的空档中没头没脑地对斯江说了一句话。
“1月11号的时候,那谁还打过电话给我——”
后半句被胡蝶一巴掌打断了。
好一会儿,斯江才记起来那是宣布解除戒*严的日子,遥想起因,竟好像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在橄榄坝时,舅舅舅妈曾和他们深谈过一次,因为她和景生疑惑为什么每个小额贷款项目他们都要这么亲力亲为地去帮忙,以后项目多了怎么办,贷款人离开了他们怎么办。
善让笑着说能帮多少帮多少,能走多远走多远,但只要遇上了就没办法不帮一把。已经走了九十九步,最后一步为什么不走?
北武却道:“鲁迅先生说过,愿中国的青年都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和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这大概就是他们离开国家单位和北大跟着大舅舅南下景洪的原因吧。他们在向前走,能多做一点事就会多做一点事。斯江见过卖烤香蕉的阿婆眼里的光,也见过云想裁缝店里阿姨眼里的光。她相信这点点星光总有一天会燎原。曾经的她,和唐泽年一样,都想成为炬火,他们想让国家让社会听见他们的发声,想要自上而下地去改变这个世界的陋习。而舅舅舅妈却舍弃了他们已经拥有的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沉到最底层,一点一滴地去改变那些需要帮助的人的生活。他们更从未否定过她的思想和行为。
“年轻人,有抱负有理想是很好的,不要丢掉你的初衷,囡囡。”舅舅笑着说,他笑得那么温和。
“我们一直为你骄傲,斯江,你很勇敢。”舅妈给了她一个紧紧的拥抱。
斯江眨了眨酸涩的眼,礼堂内歌舞升平,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洋溢着节日的喜悦,只是没有一个大一的新生。今年复旦新生和北大新生都在石家庄陆军学院,要军训一整年。生命里突然多出这样的一年,是得还是失现在无人知晓,也无人能改变。谁能想到北大和复旦的学生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交会,斯江不由得对胡蝶和严溯笑了笑。
***
来请斯江跳舞的人很多,斯江礼节性地跳了两支,景生送给她的BP机在包里滴滴滴响,斯江跟胡蝶她们打了个招呼往外走。
“同学,同学——”
身后追上来一个男生。
“请问方便留个BP机号码吗?我不会乱呼你的。”
男生皮肤雪雪白,长得邪气好看,是斯江刚才的舞伴,舞跳得特别好,也很礼貌,一首曲子下来只谈了天气和外国的一些乐队,连斯江的姓名都没问。
没等斯江婉拒,对方脸上就涌上了一层绯红的雾气,有点局促地说:“我叫林凌,23岁,是军工路柴油机厂的,不过我在读夜大——我想和你交个朋友。”
斯江刚进大学时常常遇到这类拦路交朋友的男生,倒也不慌,笑着点了点头:“谢谢,不过我不是复旦的学生。”
林凌尾随她往前走:“我看出来了。”
斯江不由得侧目。
“复旦女生都很高傲的。”
斯江笑而不语,摇摇头加快了步子。
“你是H师大的吧?我也去过你们学校跳舞。”
“你在夜大读的是跳舞班吗?”斯江忍俊不禁。从军工路到中山西路,横穿了大半个上海,真是醉翁之意不在舞。m.xiumb.com
林凌倒也老实:“不是,我就是想和大学生交朋友。不过大学生知道我是工人后都不大看得起我,舞都不愿意跟我跳了。”
他这么坦诚,斯江倒不好接话了,换作以前她肯定忍不住要先批驳对方自身动机不纯。
“我很喜欢英语歌,特别喜欢披头士乐队和滚石乐队,”林凌的眼里闪着光,“你是我第一个也喜欢披头士的舞伴,我们真的可以做朋友的,我知道虬江路有个小破店,里面卖有很多外国乐队的磁带,都是TDK的,比中图公司旁边巷子里的多得多,还便宜两块钱,你要不要一起去淘淘?”
斯江停下脚,路灯下,年轻人的眼神真挚热忱,藏着些许小心翼翼。
“这是我的BP机号码,礼拜一到礼拜六要晚上才有空回电,我叫陈斯江,H师大英语系大三学生。”
林凌接过小纸条,高兴得有点口吃:“啊?你、你就是陈、陈斯江?我听说过你!”
斯江不禁讶然。
“对、对不起啊,因为你们学校有人说你才是H师大真正的校花,”林凌挠了挠头,“原来你就是陈斯江,啊,你等等,这是我的BP机号码,你要是想买磁带唱片什么的就呼我,我是三班倒,每个夜班后可以休息一天,不过我随时可以跟我弟兄调班的——我、我呼你的话,你真的会回吗?”
其实林凌遇到过跳舞跳得很开心聊得也很开心的女大学生,却留给他一个假号码,呼了以后回电的是男人,把他骂得狗血淋头。工友们常劝他也装成大学生去追肯定一追一个稳,林凌不屑骗人,他做不出这种事。
斯江点头:“会回的。不过我有男朋友,要是去虬江路,我会和他一起去。”
林凌愣了愣:“你有男朋友了?”
斯江笑着看了他一眼:“你可以把号码还给我。”
“不、不是,我是真的想和你做朋友,又不是要对你动坏脑筋,”林凌涨红了脸,“你相信我,我都不用追女孩子的,都是女孩来追我。”
斯江忍着笑点点头:“那就好,再见。”
看着斯江轻盈地跃上公交车,林凌捏着小纸条在凛凛的冬夜冷风中叹了口气,揉了揉冻红的鼻尖,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来,返身又进了校门。
斯江并不知道她无意间就点亮了一个灵魂。
***
回到万春街,斯江回电给传呼台,果然是景生,留的是五原路的电话号码。昨天晚上的话犹在耳边,斯江脸上热热的,思想迟钝,动作却不慢,很快就收拾好了过夜要用的衣物。
斯南斯好陪着顾阿婆陈阿娘从国际礼拜堂回来,见斯江拎了包要走,陈阿娘高兴起来:“囡囡是要跟阿娘回去睏高伐?”
斯江心中一慌:“阿娘,我要回学校,明早学校有个新年活动要参加。”
陈阿娘:“哦,好好好,景生呢,让他送你去学校啊?小姑娘走夜路千万要当心,有流氓带了榔头到处寻单身小姑娘,啊哟哟,哈色人哦(吓死)——”
“那是谣言,电视台和公安局早就辟谣了。”斯南看着天花板摇头。
“那也不安全的,就是侬胆子大,欢喜乱来。”阿娘横了斯南一眼。
“没事,景生刚才呼我了,我们在公交车车站碰头,他从公司直接过去,不弯回来了。”斯江一颗心怦怦乱跳,瞄了瞄外婆的神色。
顾阿婆把削好皮的苹果切成几片,拿盐开水过了过,放进饭盒子里交给斯江:“你跟景生一人一个苹果,记得吃光,礼拜六早点回来。”
斯南躺在沙发上啃苹果:“阿姐,你让大表哥回来好好跟外婆说说,就去五原路过年呗,那边有马桶有浴缸,不要太赞,阿娘,你也来我舅舅新房子里洗澡,不用再去浴室了。”
斯好也深表赞同:“对对对,过年前浴室里挤死了,热死了。”
阿娘摇头:“瞎三话四,你舅舅家那是新买的房子,暖房酒不摆,人客怎么好过去用主人家的东西,没规矩。”
斯江的BP机又连着响了好几回。
“快点去吧,别让景生等。”顾阿婆催着斯江赶紧走。
斯江下了楼,回头看看楼上,不知道斯南哇啦哇啦说了什么,两个老太太嗓门都突然拔高了,跟着斯好哈哈大笑起来。斯江在心里默默说了五百二十遍对不起。
***
斯江进了公寓大堂,先去敲了敲一楼的门,果不其然没人在。
电梯上升了没几层就闻到了浓郁的鸡汤味。斯江在包里摸了半天,手心里都是汗,手指头像不是自己的一点也不听使唤,心跳和血液都脱了节,五感和器官各管各似的毫无协作精神。好不容易开了门,扑面而来一股热气。
“囡囡来啦?”厨房间里传出景生的声音。
斯江深深吸了口气,把帽子围巾挂上墙:“嗯,来了,咦,侬做撒开空调呀?电费老结棍额,开开暖汀就好了。”
景生从厨房间里探出头来,笑盈盈地说:“钞票既然已经花了大头,就不要吝啬零头,空调买回来不用才浪费。”
斯江取出包里的饭盒子,解开大衣扣子换上棉拖鞋,“我回了趟家,外婆还给我们准备了苹果。我是说明天学校有新年活动,你怎么跟家里说的?”
景生返身包完最后一只菜馄饨,拧开水龙头,一边洗手一边调侃斯江:“嗳,为了来约会骗老太天了,陈斯江,侬只坏宁!”
斯江本来就有点心虚,被他这么一说情绪就低落了下去:“我出来的时候也觉得这样很不好,算了,等一下还是回去或者回寝室好了。”
话音未落鼻子就被景生拉了一把,她“嗷”地一嗓子,胳膊肘撞在景生腰上,捂着鼻子瞪他:“痛额呀!”
“心口不一,鼻子变长。”景生揉了揉她的鼻子,“我来下馄饨。”
斯江嘟起嘴:“还不都怪你非要来这边单独过什么跨年夜。”
“嗯,希尔顿那次一起过夜过得好不好?”
“那不一样,那次是酒店里——”斯江拦住他的手,“等等,我吃六只馄饨够了。”
“所以这个婚房当然也应该我们两个先来过一下夜啊,”景生盖上锅盖,把斯江搂进怀里亲了一口,“是不能吃太多,不然运动太激烈要呕出来的。”
“谁要跟你做运动了啊,流氓!”斯江忍不住咬了他手背一口,“我吃饱了就睡觉,才不想动呢。”
“那你就一动也不动好了,都我来动。”
声音和气息从她耳窝里钻进去,斯江脑子里糊哒哒一片,听到潽水的声音才清醒过来,好像又被这人占便宜了。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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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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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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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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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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