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斯江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混乱又复杂。
她突然变成了姆妈,但又清楚的知道自己似乎不是姆妈,她从万春街里走出去,乘上23路公交车,往一个莫名的地方去,车上都是人,每个人面目都很模糊,有什么在催促她,她预知到自己要去哪里要做什么会看见什么,紧张到无法呼吸喘不上气。
她被人群挟裹着下了车,举目四望,苍凉的沙漠一望无际,又有高大的油井设施,她往前走,走了两步就进了一栋楼,楼里静悄悄的什么人都没有,玻璃上反光出无边的棉花田。
一道向上的楼梯平白无故地出现在她脚下,像希区柯克的电影那样充满了未知,前方是幽暗的。她被不知名的力量推动着往前走,来到一扇门前,那扇门看起来并不陌生。她想逃走,却身不由己地推开了门。
门里的床上交织着两个躯体,男人和女人,她知道那是她的父亲和那个女人,但她却是以妻子的身份愤怒着,愤怒到了极致,太阳穴突突地在跳,胸腔澎湃着一股血,烦闷欲死,但是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她的影子投在他们的身上。她似乎只是一缕意识,床上的男人和女人完全没有发现她的存在,他们继续沉迷在对方身上毫不理会她,表情扭曲得甚至近乎狰狞,她闻得到气味,感受得到温度,却触摸不到他们也发不出声音,无论她怎么撕打怎么吼叫也没有用,她在他们身旁飘来飘去,无可避免地看到一切细节,恶心、愤懑、委屈、无助、恐惧到了极点。
空间里终于出现一条了路,她转过身拼命往前逃,身后听不见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影像,但是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在追她,她必须逃。她把所有的愤怒都化成了速度,然而追她的那个东西还是越来越近。她的心越跳越快,几乎跳出了喉咙,前方就是悬崖,她奋力前扑,扑向一片虚空。
心提到了嗓子口再重重下坠,有强烈的失重感。
有人在喊她:“陈斯江!斯江!”
她被人接住,踏上了实地,她怀疑自己刚才是在做梦,但是路还在脚下,依然有一道楼梯在不远处,上方还是那么幽暗。
她继续身不由己地上了楼,又推开一扇门。
门里也有一张床,没有窗户,逼仄的空间里堆满了服装,是家里的亭子间。她放下了心,想着刚才经历的一切又有点透不过气来,那种委屈和愤懑还残留在她脑海里。
门开了,一道光打在进来的人身上。他面容模糊,什么也没有穿,肢体修长,肌肉有力,被太阳晒黑的手臂和脖子以上有着明显的黑白分界线。
“你来了。”他自然而然地抱住她,轻轻地吻她。
她这才发现自己也什么也没有穿,而他的手臂太有力,她完全挣脱不开,张开口想说话依然没有任何声音。她的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被他揉来搓去,压倒在小床上。行军床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场景突然又变成了高一军训时的教室,许多人在行军床边上走来走去,却好像都没有看见他们。那些人都是她极熟悉的人,唐泽年、李南、曾昕、张乐怡、方树人、何宏伟,老师们手里还拿着考卷,人来人往,像一出荒诞的默剧。突然曾昕坐到了床沿低头开始系鞋带。
她的意识和身体逐渐统一,极力睁大眼后,身上那个人模糊的面目渐渐清晰起来,是她极熟悉的人,再熟悉不过了。
斯江吓得尖叫起来。她这次真的醒了。
睡在地板上的斯南哼唧了两声,翻了个身继续四仰八叉地躺着,枕头被她踢到了斯江的拖鞋边上。
老虎窗外有微光透入,天蒙蒙亮了。
斯江一身大汗,七上八下乱跳的心慢慢消停下来。梦里的一切都很清晰,无限接近亲身经历。她捂住脸用力揉了揉,姆妈是不是经历了她梦见的一切,她会是怎样的的心情,斯江不得而知,但她只是做了一个这样的梦,就已经满心悲怆了。对于这个明显分成上下两集的梦,斯江认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应该没有任何逻辑上的关联。翻出一件睡裙,她悄悄下了阁楼。
客堂间的地板上,顾东文的睡相十分斯文,双手交错叠在小腹上,枕头边放着一本翻开来的小说。景生的席子却已经卷了起来立在墙角,毛巾被和枕头整整齐齐放在沙发上。斯江弯腰把小说拿了起来,依稀看出是神雕侠侣。她没看过,在杂志上看过电视剧的剧照,听同学们热议过。杨过和小龙女师徒恋,不被世人所容,最后当然还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大门敞开着,斯江轻手轻脚下楼梯,经过亭子间的时候脚下不由得停了停,十分难为情,十分惭愧。亭子间的门虚掩着,下面透出一线光,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斯江想到自己的梦,赶紧挪开视线慌里慌张地逃下楼,差点崴了脚。
“撒宁?谁”
景生把装货的两只蛇皮袋拉上拉链,抬头问了一声,外头没人应,他打开门,看见楼下灶披间的灯亮了。
斯江在淋浴间正在和插销做斗争,昨天夜里还好好的插销,怎么突然就坏掉了呢。
“侬要打浴?”景生趿着拖鞋进了门。
斯江吓了一大跳,话都说不利索了:“啊?阿、阿哥!迭格插销哪、哪能回事体呀。这个插销怎么回事啊。”
景生走进淋浴间。斯江赶紧往后让,后背贴在墙壁上,瓷砖凉丝丝的。她集中精神盯着插销看,但是插销上修长的手指让她心惊肉跳,直接联想到那个荒唐的梦,她又赶紧垂下眼,入眼的是自己的脚趾头,也不行,看哪里都不合适,眼睛简直没处放。
“坏忒了,”景生眉头皱了皱:“昨天我插的时候好像就不灵了,明明插上去的”
两人都有点尴尬,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斯江平移出去,拿起睡裙:“算了,我不洗了。”
景生扭头看了看她半湿的鬓发和地上的两个热水瓶,替她把门反手关上:“你洗,我在外头帮你看门,正好烧早饭,等下送牛奶的人也要来了。”
斯江坐在小矮凳上,听到外面镬子铲子勺子响,才轻轻拧开水龙头往澡盆里放水,水溅在塑料盆底上,氲湿了她的细格子睡裤。
洗,还是不洗,是一个问题。不好意思洗,更不好意思不洗。斯江把毛巾丢进澡盆里,叹了口气。很好,现在她真的彻底理解了“尴尬”这个词语的意思了。
怪谁?当然只能怪她自己。
在万春街长大的少年,对人类的肉体并不陌生,甚至是麻木的。一到夏天,满眼都是白花花一片,男人们打着赤膊,肉山肉海,老太太们穿着无袖的汗褂子,手臂上的肉荡来荡去。两三岁的赤屁股男小伟在弄堂里跑来跑去。抱着婴儿的妇女坐在门洞前吹穿堂风,随时就撩起衬衫来喂奶。到了夜里点钟,水龙头外的男人们穿着短裤开始洗澡。但这些随处可见的器官和躯体,在斯江的眼里和弄堂里的晾衣杆、花盆、矮凳并没什么区别,渐渐脱离了他们本身的含义,成为了一个个抽象的符号。类似的还有冬天浴室里的一具具肉体,小时候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斯江被震撼到了,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后,她已经熟视无睹,甚至把自己的身体也变作了一个抽象的符号,和性别毫无关系,和“性”更加毫无关系。
只有在学校,男生和女生才代表了两个性别。球场和跑道上流着汗的身体,无论男女,都是蓬勃的,充满生命力的,不再是毫无意义的符号。但这个从来不包括景生,也不包括斯江自己。
斯江努力说服自己要把一切当成什么也发生,乐观地开始设想:幸好是她看到了,要是别的女生看到了坚持要负责怎么办,景生只能宣布看了也白看?又幸好是她看到了景生,不是景生看到了她。啊呀呀,不能再想了,没发生,没发生,就是什么都没发生。但是脑子不听话,径直开始自我安慰:反正从小看到大的,有什么关系呢,在修好淋浴间之前,景生和舅舅们从四月到十一月底都是站在水泥台前冲澡的。不只是她看得到,很多人都看得到。
这个安慰有点用场,斯江点点头表示认可。然而脑子里又自动浮现出了不该浮现的内容。她哀呼一声,把湿透的毛巾直接拍在脸上。
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牛奶来了”
送奶工人的黄鱼车从弹格路上一路抖进来。景生把六瓶牛奶拎进灶披间,听不到淋浴间里有水声,疑惑了片刻,敲了敲门。
“啊有人有人有人!”斯江在里头大叫起来:“别进来,你别进来!”
景生的手指停在门上,哭笑不得地回了一句:“热水够伐?我又烧了两热水瓶。”
“够够够,我已经洗好了。”
斯江忙不迭地先套上睡裙,万一有啥,啥也不会被看到,安全第一。
景生正在剥蛋壳,听到淋浴间门响,就见斯江人一出来又转身跑了回去,跟着哗啦啦一阵水响。xǐυmь.℃òm
他走过去一看,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侧过身把门半掩了起来:“洗澡水你倒掉干什么?不留着拖地?”
斯江放下澡盆,见景生挡住了门,立刻紧张起来,尴尬地笑了笑:“今朝勿大便当。今天不怎么方便”谎话一出口,想到自己生理期是什么时候景生一清二楚,就更尴尬了。
“呵呵,啊,对了,我刚刚听到牛奶送来了?”斯江弯腰端起放脏衣服的洗衣盆,佯装无事。
“嗯,那我帮你把牛奶热一下,再打两个蛋进去。”景生的手却还抓着门不放,别过脸低声说:“裙子,你裙子拉拉好。”
斯江低头一看,红着脸把睡裙的领口压压平,从上往下看的话应该看不到什么吧。她用力挤开景生:“我去洗衣服。”
“斯江”景生喊了一嗓子。
“欸?”斯江一紧张,面盆撞在转弯角上,撞得自己肚子疼,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身后一凉。
景生把斯江的睡裙一角从内裤里拉了出来:“好了。”
斯江脑子里嗡地一声,差点当场哭出来,面盆咣啷掉在了地上。如果可能的话,她想当场去世,立刻,马上。
作者有话要说:
主持人:请问你人生中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尴尬到想原地立即去世的事情?
陈斯江:嗯,有吧,裙子后摆夹在了内裤里,我自己不知道。
主持人不厚道地哈哈哈笑。
陈斯江:幸好男神亲手替我拉好了裙子,幸好只有他一个人看见了。
主持人: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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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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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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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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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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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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