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刀头呆了一呆,转过眼见景生旁边的男人正笑得一团和气,便垂下头去嘟哝了一句:“你回来做什么。”
景生勾过一张小板凳示意马大伟坐,自己蹲下身,从衬衫口袋里掏出橡皮筋捆好的一叠钱塞进一个树根雕的深笔筒里:“刀叔帮个忙,我要条船过界河。”
老刀头往四处看了看,半晌没作声。
马大伟掏出烟来点上:“老头是你家亲戚?”
景生摇头:“老邻居,看着我长大的。”
“远亲不如近邻啊,邻居好,”马大伟把最前面几个小木雕个个摩挲过来,笑了,“怪不得江东说您有法子,您这缅甸花梨、泰国柚木,砍下来就直接走水路来的吧?放这里卖太浪费了,有人识货么?”
老刀头抬起眼冷哼了一声,对景生说:“你,马上三十岁的人了,还在外头鬼混,赶紧回来!你不想要老婆了?别人家小孩都上学了,你看看你,真是。”
景生笑着把旁边的旱烟杆递给他:“您放心,马哥对我好着呢,过几年等我发达了,办成大事了,就回来盖楼房,要不然我爸在地下也没面子。”
四周的摊主开始收拾家什准备散市,老刀头闷头抽了几口烟,旱烟杆在板凳上敲了两下:“后天下午三点半,在傣族园对着的坝子边上,有条卸木材的船,我在滩边等你。”
“好。”
景生带着马大伟起身走人。老刀头盯着景生的背影,眼圈发红,手里的旱烟杆抖个不停,见他们走远不见了才立刻开始收拾货物,一不小心,木雕的小物件滚了一地。
***
马大伟让两个手下去找地方买点吃的喝的,自己和景生靠在电线杆边抽烟。对面的“三峡格格”生意红火人声喧闹,铁锅下的火腾地窜高,衬得掌勺的女人秀丽的眉眼间多了一股子狠劲。
“阿东,那炒菜的女人怎么样?喜欢么?”马大伟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这么一句。
景生皱起眉:“我有喜欢的女人。”
马大伟嗤笑了一声:“那个缅甸女人?长得漂亮没用的,她做鸡的,还有个不知道谁是爹的种,你情愿给人做便宜爸爸?傻了吗你?”
景生没接话,他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子,盯着马路对面,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十二个人,挤挤能坐得下吗?”斯江笑着问川妹子。
“美女你来啦?坐得下啊,我给你们另外拼个长桌,稍等几分钟就行。”川妹子兴高采烈地招呼斯江。
“哇,这家生意这么好,肯定好吃!”
“斯江你怎么发现这里的?你太厉害了。”
“斯江,这个送你,看见没?上面这小狐狸可爱吧?”盛丽揽住斯江,把礼物直接塞斯江手里。
斯江笑着举起来端详:“太可爱了,谢谢!”
一群人说说笑笑地落了座,开始点菜点酒。
“你们看对面,哎,别太明显,悄悄地瞄一眼——,”许涵憋着笑把斯江转了一半的身子扳回来,“对面好几家是鸡店,门口的男人肯定是等着嫖妓的。”
盛丽动作迅猛,已经转过头看过又转了回来:“切,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斯江恍惚觉得心突然毫无缘由地漏跳了一拍,桌上的男同事们纷纷举起手表态:“我是好东西。”
“我也是,我们都是。”
“别,你们都是东西,我是人。”
“对,就你不是个东西。”
笑声中,斯江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对面那些亮着荧光粉荧光紫的小店里会不会有一家是当年南南打抱不平的那家?那些男人,家中是不是有明知他们出来做什么却装作不知道的妻子……
***
“几位大哥,按摩不?180一次,按哪儿都行。”刚上工不久的女人穿着荧光黄的低领紧身汗衫和牛仔短裤从店里走过来搭讪。
马大伟看了看手上的劳力士金表,转向景生几个:“你们去玩玩吧,我到对面吃点热菜热汤。一个钟头够吗?”
两个手下哈哈地笑。
景生摇头:“我陪你。”
“那你俩去,”马大伟笑得很慈祥,“别抠门,给个整数。”
马路不过四五米宽,走到一半,马大伟突然开了口:“知道我为什么特地要去那店里吃东西么?”
景生浑身汗毛倒立,腰后已经变成他身体一部分的枪突然变得冰冷陌生。
“因为我在这里一枪干掉了两个,”马大伟的笑声难掩得意,“有个死残废有点厉害,我刚站起来,他和我对了个眼就察觉出了,居然还挡了一枪——”
马大伟站在马路牙子边眯起眼看了看,笑着扬声道:“妹子,里头两个人的空桌有么?”
“刚腾出来一桌,稍等一下,我擦一下桌子,好咧,进来吧。”
菜单上菜式不多,马大伟点了个鱼头,又要了宫保鸡丁麻婆豆腐酸辣土豆丝两瓶啤酒。
“够了吧?”
“差不多。”景生低下头,枪管戳在绷紧了的肌肉上,每一秒都在呼唤他拔枪。
马大伟就在他面前,卸下了防备,没带手下。一秒拔枪,一秒射击,他必死无疑。他应该死在这里,血债血偿,以命偿命。
景生抬起头,马大伟正在一边倒啤酒一边看他买给马小野的银项圈,金黄色的啤酒里一连串透明的气泡,拱着雪白的酒沫冲出玻璃杯。
门外,有斯江。
他刚才从她那一桌人身边走过,和她只隔了两个人。这绝对是命运的安排。命运把她送来这里,能亲眼看见他报仇雪恨杀死毒枭,她一直在找他,或许一直在这里等他。
热血涌上头,景生的双眼火辣辣地胀痛。
“好你个老马,吃宵夜也不喊我,猪头肉来一点。”一个打扮艳丽的中年女人带着两个男人走近了来,笑着和马大伟打招呼。
景生骤然冷静下来,“吃宵夜”,“猪头肉”都是毒贩间的黑话,对应的是“要毒品”、“□□”。但马大伟在山里的两个月几乎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什么时候和外面联络上的,为什么不用他联络到的关系搞船?
马大伟似乎早有准备,扭头看了看来人,冷笑道:“你架子太大,请不动你。”
女人笑着挤在了马大伟身边:“这位就是赫赫有名的东哥吧?”ωωω.χΙυΜЬ.Cǒm
两个人的小桌子挤了五个人,胳膊碰胳膊腿碰着腿。景生索性靠在了墙上,冷眼扫视着对方。
马大伟和那女人一口黑话,很快敲定了明天上船前把山里的一箱货交易掉。
***
一行人走出小饭店,外头的桌子已经空空落落。
景生的视线落在斯江坐过的地方,桌子已经收拾干净了,空无一人,好像刚才只是他的幻觉和错觉,斯江从未出现过,她的笑声、说话声,也不是他想象中的。这四年里景生常觉得自己疯了,但从未有任何时候像这一刻这么确认。他肯定是疯了。
“你干什么呢?”马大伟停下脚。
景生直起腰:“捡了个我叔的好东西。”
马大伟看着他手里的狐狸笔筒,笑了:“是你叔叔摊子上的,不便宜,一百二一个,能挣八十。”
景生把笔筒塞进裤兜:“嗯,明天带给他。”
“哈?肯定是谁买了掉在这里的,”马大伟朝路对面高喊,“阿龙,这边——”他扭头打量了一下景生,“阿东啊,做人应该拾金不昧,这买了的人等会儿说不定要回来找,你该交给店里的小妹才对。”
“不给,”景生双手插袋,大步下了街沿,“我去开车,你们在这里等。”
他越走越快,他怕斯江发现笔筒丢了回来找,他怕那就是斯江,他怕斯江认出他,更怕斯江认不出他。他从没设想过再见到斯江的任何场景任何说话,因为那绝对比毒品还令人上瘾。
***
斯江和盛丽的确回头来找笔筒了,然而川妹子说没见过。
“啊,我真是对不起你!奇怪,就这么一条路怎么就找不见了呢,明明没有去过其他地方。”斯江急得一头大汗,酒意也消了不少。
“这破地方真是!”盛丽气得踢了一脚塑料方凳,“派出所明明挂了失物招领的牌子,却一样失物都没有,就装装样子。”
掌勺的女孩走了出来,撩起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可能是被人捡走了,不好意思啊,我在收拾炉子,也没留意,好像是个男的,个头特别高,挺瘦,一脸的胡子——往那边走了。”
见斯江要去追,盛丽赶紧拉住她:“算了算了,别找了,这上哪儿去找呀,一车人都在等咱们呢,赶紧回吧,开回去得一点多了,别介,咱就只当那小狐狸和咱没有缘哈,走吧走吧,许涵她们该着急了。”
斯江从包里掏出笔记本撕了张纸,飞速写下自己的通信地址,交给川妹子:“要是真有人捡到了送回来,麻烦帮我寄这个地址,邮费和感谢费我肯定会一起汇给他,麻烦了。”
公司租的丰田大霸王缓缓靠了边,许涵探出身来喊:“斯江、盛丽,上车了。”
一辆破旧的昌河面包车慢腾腾地和大霸王交错而过。
驾驶室里,一双眼睛贪婪地盯着后视镜,看着那个身影轻巧地跳上车,离他越来越远。镜面渐渐被雾气熏染得模糊不清。 蓝星,夏国。
肿瘤科病房,弥漫着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病房是单人间,设施俱全,温馨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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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孑然一身的路遥来讲,却是无人问津的等死之地。
他是癌症晚期,靠着意志力撑到现在,但也只是多受几天罪罢了。
此刻,路遥躺在病床上,怔怔望着床头柜上的水杯,想喝口水。
可他拼尽全力却无法让身体离开病床。剧痛和衰弱,让这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成了奢望。
这时,一道幸灾乐祸的声音响起:“表哥~你真是狼狈呢。连喝口水都得指望别人施舍。”
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悠闲坐在病床前,翘着二郎腿,眼睛笑成一道缝。
“你求求我,我给你喝口水如何?”
路遥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自从失去了自理能力,一帮亲戚的嘴脸已经见多了,不差这一个。
男子起身,将水杯拿在手里递过来,“表哥别生气,我开玩笑的,你对我这么好,喂你口水还是能办到的。”
说完话,他将水杯里的水,缓缓倒在路遥苍白消瘦的脸上。
被呛到,路遥无力的咳嗽几声,好在少量的水流过嗓子,让他有了几丝说话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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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鑫,为什么?我从未得罪过你。你去星盟国留学,还是我资助的!”
张鑫将水杯放下,不紧不慢的说:“谁让你这么古板呢,只是运点感冒药罢了,又不犯法,你非得千方百计的拦着。”
路遥脸上闪过一丝了然之色,道:“张鑫你这垃圾,狗改不了吃屎。将感冒药运到国外提炼毒品……咳咳……”
张鑫理了下领带,笑道:“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国际知名企业家。这次回国,‘省招商引资局’还打电话欢迎我呢~”
路遥叹了口气,现在的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索性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安静等待死亡的到来。
但张鑫却不想让眼前饱受病痛折磨、即将离世的表兄走好。他附身靠近,悄悄说道:琇書蛧
“表哥啊~其实呢,我这次回国主要就是见你一面,告诉你一声——你的癌,是我弄出来的~”
路遥陡然挣开眼,“你说什么!”
张鑫笑眯眯的掏出个铅盒打开,里面是件古怪的三角形饰物,仅有巴掌大小,中间是只眼睛似的图案,一看就很有年代感。
“眼熟吧?这是我亲手送你的,货真价实的古董。我在里面掺了点放射性物质,长期接触就会变成你现在这副鬼样子。”
路遥马上认出来,这是自己很喜欢的一件古物,天天摆在书桌上,时不时的把玩,没想到却是要人命的东西!
他伸出枯枝似的手臂,死死的抓住眼前人的胳膊!“你……”
“别激动~表哥,我西装很贵的。”张鑫轻松拿掉路遥的手,小心的捏起铅盒,将放射性饰物塞进他怀里。
“我赶飞机,得先走一步。你好好留着这个当做纪念吧,有机会再去你的坟头蹦迪~”
说完话,张鑫从容起身离开。临走前,还回头俏皮的眨眨眼。他原本就男生女相,此时的神态动作居然有些娇媚。
保镖很有眼力劲,赶紧打开病房门。同时用无线耳麦联络同事,提前发动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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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只能无力的瘫在床上,浑身皆是钻心剜骨般的剧痛,还有无穷悔恨、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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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剧痛渐渐消失,只剩麻木,路遥隐约听到过世的双亲在喊他。
就在路遥的身体越来越飘,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突然阵阵发烫,将他惊醒。
从怀中摸出那三角形饰物,发现这玩意变得滚烫无比,还在缓缓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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